山坡四周极其静谧,人在屋内都依稀能听见溪水汨汨流淌的声音,身在其中,仿佛远离了外界的所有尘嚣,心也跟着沉静下来。
然而山坡上的住民却似乎并不是那么不食人间烟火。
接下来的时间,趁着对方离开的空档,茅屋里的男人和女人都陆陆续续讲述了自己的来历。
男子说他本是外地商家的子弟,姓陈行三,人称陈三。两个月之前,陈三带着银钱来京城订货,不料迷路误入了鬼岭,遭遇一伙山贼的围抢。山贼人数众多,当中也有几个练家子,他的银子货物全被抢走,护卫随从们也都惨死于山贼刀下。
也不知幸还是不幸,他让山贼头子的女儿看上了,因此留了一命,一直被拘禁在山里直到现在。平时其他山贼很少来这边,他试图逃跑过好几次,可这片山坡一边通往鬼岭,他走得精疲力尽也走不出去,另一边的下山路则时时有山贼把守,每次逃到半路总会被拦回来,然后又免不了遭受一番折磨,他的腿就是被山贼打瘸的。
陈三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查看四周,确定无人才挽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的伤给二人看。他壮实的胳膊上伤痕遍布,大多都是小指粗细的鞭伤,也有几处仿佛是木炭烫炙的痕迹,伤痕都较新,应该就是在这一两个月形成的,看起来他所言并非虚妄。
陈三表示会尽全力保护林君暖二人在山上的安全,请他们下山回京立即通报官府,带兵来围剿这群山贼。
女子的故事与男子大同小异,说几乎是声泪俱下。她自称丽娘,本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家里小门小户,只是薄有资产,两个多月前,她跟随父母一同入京访友,误入鬼岭又撞上山贼,父母为了保护她,都丧命于此地,她被强掳上山囚禁至今。
与陈三的话最大的区别在于,丽娘所说的山贼只有男子陈三一人,并没有见过其他同伙。趁着陈三外出时,她也多次尝试过逃跑,但独自一人逃不远,每次总会在半路被追上,之后遭受更残酷的惩罚。她微微撩起衣袖,将手腕上深紫色勒痕展示给二人看。
丽娘极其珍重地从怀里取出一块玉佩递给林君暖,托他们下山后去京城西市的白记书斋,将玉佩交给书斋掌柜,掌柜是她父亲的知交好友,得知她的遭遇后必然会出手相助。
林君暖推拒不接,丽娘泪眼汪汪地看过来,她一时心软收下了玉佩,无奈地和程江云对视一眼,双方交换了一个一头雾水的表情。
究竟谁在撒谎,谁说的是真话,这是个问题。
林君暖用烤肉半遮住脸,无声地对程江云做了个口型,“打得过吗?”
程江云轻轻摇头,“不确定。”
自称陈三的男子身形比他至少壮实了一倍,没有真正交过手,他也不敢放松警惕。
丽娘给他们一人奉上一碗温水,“茶叶刚用完,两位将就着喝吧,解解油腻。”
盛水的碗是土黄色的陶碗,边角缺了几个小口,似乎已经用了不短的时间,碗内残留的油渍泛在水上,陈三在旁边张嘴欲言又止,一口没喝便将水碗放在一旁。注意到他的动作,丽娘眼神闪了闪,低头没有说话。
这两人看起来还真是古里古怪的。
林君暖状似不经意的问道:“烤肉火候正好,不知是谁烤的?这手艺出去开店都绰绰有余。”
“是他(她)。”二人不约而同地指向对方,丽娘微怔后腼腆笑起来,“乡野之物,当不得公子夸奖。”
林君暖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在深山吃烤肉调味料却一样不少,他们的日子过得着实讲究。
陈三瞥了丽娘一眼,粗声道:“山里黑得早,两位歇了脚就早些回去吧,天黑后怕有危险。”丽娘也应声附和。
“有危险?”林君暖挑挑眉,“山里有猛兽?”
陈三抓着脑袋,脸上现出几分烦躁,“这座山中野兽不少,晚上还有可能遇上狼群,我也不敢擅闯。”
“二位在山里住了多久?不会觉得不便利吗?”
“快有大半年了,”丽娘欣慰地看了看陈三,“也没什么不方便的,靠山吃山罢了,缺了什么也能拿山货去山下的村子里换,日子还过得去。”
“想不想去京城谋个营生?”林君暖语气听起来颇真诚,“我倒是认识几个饭馆老板,可以帮忙介绍。”
丽娘摇头婉拒,“多谢公子,咱们在山里住惯了,只怕在酒馆做不来。”
林君暖又和他们东拉西扯闲谈了一番。
双方都在场时,茅屋的两个主人看起来就是一对隐居深山的恩爱夫妻,神色偶尔有异,但一言一行与他们各自私底下的那套言辞几乎是天差地别,林君暖只觉得自己在围观两个戏精飙戏,完全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他们闲谈的时间里,程江云不动声色地将茅屋里里外外观察了一遍,最后朝林君暖使了个眼色,二人告辞离开。
***
为了避免再次误闯鬼岭,他们下山走的是另一侧。
这边的山势平缓许多,树木也没有那么高大茂密,凭着头顶的太阳也容易辨认方向,走了三四里山路,路边开始能看到零落的屋子,距离丽娘所说的山下村子似乎不远了。
“明微,你怎么看?”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问这一句。
程江云帮她摘掉沾上发顶的枯叶子,沉吟道:“他们都在撒谎。”
英雄所见略同,林君暖打了个响指,笑盈盈地看向他,“没错,两人的身份显然都是现编的。”
先说陈三吧,大楚朝对经商者没有什么轻视之意,大多数商人都自诩“儒商”,出门在外一言一行与读书人无异,对外貌也有几分讲究,长得像陈三那样壮实的商人,就算有也是极少数;况且就算他真的是商人,有健身的特殊爱好,被困了这么两个月,一身肌肉也该消瘦下去了。
至于丽娘,虽然林君暖自己说这种话没有什么说服力,但读书人家的女儿多少也该读过女德女诫,不说遵循什么“卑弱第一”,可是也不大可能会在男人们交谈时随意接话。从她的一举一动看起来,似乎一直生活在男女混同共处的环境之下,比如说,山贼窝。
两人都在说谎,但却并不是有商有量合伙骗人,而似乎是各自心怀鬼胎,相互之间的防备比起对他们这两个陌生人更甚,这倒让林君暖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有什么发现?”她刚才看到程江云似乎在茅屋外的柴火堆前站了许久。
“木柴里藏着剑,屋后有打斗过的痕迹。”
为了避免引人注意,他也只是稍稍扫了几眼,藏在木柴中的剑泛着道道冷光,看起来十分锋利;茅草屋后方的几棵树下落了大片新鲜的绿叶,树干上还隐隐有几道剑痕或鞭痕,不久之前应该有人在此处打斗过,而且双方都有些功夫底子。
“看来那两个人身份都不简单,”林君暖叹叹气,怎么出来送个人都得摊上这些麻烦事呢,好在天大的事有程江云这个大理寺卿撑着,他这个小喽喽打酱油就好。
“你打算怎么做?”
“先去白记书斋看看吧,玉佩你可还拿着?”
林君暖拿出丽娘交给她的玉佩。玉佩呈半圆形,应该是两块拼成一整块,通身莹白光滑,内侧有几道弧形的缺口,仿佛是某种花纹图案,看起来有点眼熟,但因为只有一半,一时间也分辨不出整体的模样。
“这玉佩应该挺值钱的,丽娘就不怕我们直接拿去当了?”
林君暖有些不解,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长了一张好人脸”?她下意识掐了自己一把,旁边的程江云蹙起眉,“你脸上有伤,不要乱动。”
那么点小伤何必大惊小怪,林君暖撇撇嘴浑不在意。
下山的路绕得很远,二人看到山下的小村落时,太阳已经西斜了,并没有遇到陈三所说的拦路的山贼。走了这么久的路,两人都累得慌,程江云从一户农家买下一辆牛车代步,晃悠悠地载着两人走向京城。
拉车的老牛垂垂老矣,跑几步就得停下了歇口气,这条路他们走得极慢,终于排队进入城门时,天色已经擦黑。
“书斋应该关门了吧?”林君暖双目无神地嘟囔道,在牛车上颠簸了一路,她全身几乎都要散架了,眼皮也有点睁不开,此时极其怀念家里那张宽阔松软的床。好在中午那顿烤肉吃得够饱,此时还不至于饥肠辘辘。
程江云脸上也满是疲倦,“先送你回去。”
“然后你自己过来?麻不麻烦。”林君暖抽了抽嘴角,他们这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事啊。
“一起去吧,我也好奇他们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他们在城门口的车马行处理掉老旧的牛车,换上一辆马车直奔西市白记书斋。书斋坐落在西市一个不太起眼的巷角,让人意外的是,这个时辰书斋并未打烊,里边还有五六个书生打扮的人,似乎在谈文论道,看起来兴致颇高。
书斋内的书籍十分丰富,按科目依次摆满书架,当中还有许多其他书店难得一见的珍本,当然,价格也颇不菲。二人并未暴露来意,也没有直接拿出玉佩,只装作平常顾客一般在书架边逛了逛,与掌柜闲谈了几句。
书斋掌柜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气质有几分儒雅,却也不失洒脱,亲和力十足,好在林君暖并不爱读书,不然说不定会被他忽悠得大买特买。
在书架之间穿行,鼻尖全是浓淡不一的墨香,待久之后,仿佛自己身上也沾染了几分书香气息,林君暖缓缓走着,不时抽出一本书来随便翻翻,来到一排书架前时,书香味中还夹杂了某种别的气味,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丝异样感。
这种味道她似乎在哪里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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