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林君暖忽地有些莫名的失落,她晃了晃头,对着大殿佛像前的烛火喃喃道:“也不知死者到底看中沈殊言哪一点,薄情寡义,毫无担当,花言巧语一套一套的,被娘老子责骂几句就半句话都说不出。”
程江云轻轻咳了咳,声音极其嘶哑:“刚才他似乎哭得很伤心。”
“喉咙疼就先别说话了。”林君偏头看向他,脸上扯出一抹嗤笑,“就是哭得伤心才恶心人,早做什么去了,现在人都死了,还做出一副深情模样给谁看呢!呵,男人果然靠不住。”
程江云背过身对着佛像,声音略有些不自在:“林小姐对沈殊言如此挑剔,不知怎样的男子才能让你倾心?”
林君暖没有看他,突然就想起一部电影里的经典台词,挑眉笑道:“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色云彩来娶我。”
金甲圣衣?七色云彩?什么东西?程江云懵了一脸,低声道:“林小姐……有意中人了?”
“玩笑罢了,”林君暖呵呵干笑了两声,“婚姻大事都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人子女只能乖乖听话,哪里有挑剔的余地。”
可他怎么觉得“乖乖听话”这四个字和林大小姐根本扯不上边呢,程江云抿抿嘴,垂下头来。
上午那一场暴雨此时已经完全停息,甚至有稀稀落落的阳光透过窗外树木的缝隙洒入殿内,林君暖盯着地上的光斑发了会儿呆,突然想起自己来悯忠寺的目的,转头笑眯眯地看向程江云,“程少卿可着急回府?”
程江云下意识摇头,“不急。”
“雨后阳光正好,少卿可愿与在下一同走走山路?”
程江云微愣,偏开头掩藏住脸上的一丝喜悦,语气淡淡道:“可以。”
因为担心再次下雨阻拦行程,悯忠寺的香客大都已经返程回去,此时整个寺院空空落落,呈现出一种静谧悠远的禅意。后山的石头窄阶被雨水冲刷得十分光洁,林君暖一边大跨步在上边蹦蹦跳跳地走,一边琢磨要怎么和程江云提起进大理寺的事。
程江云落后几步,似乎一直在低头仔细看路,眼睛余光却始终关注着前面那个轻快跳跃着的身影。
“那个……”
“那个……”
二人异口同声张嘴,又不约而同停了口,程江云声音带着几分松快:“你先说吧。”
林君暖向来就不是个讲究客套的,她退后两步站回程江云身边,有些狗腿地笑道:“前些天和少卿提过,关于我进大理寺当差的事儿……”
看来他们想说的也是同一件事,程江云微微一笑,因为连日疲倦而深凹的眼中似乎有星光闪烁;“没问题,我回去后就安排。”
林君暖在心里欢呼了一阵,笑得眼角弯弯,“以林俊的名义?”
“不然呢?”程江云眼底无意识地多了几分温柔,“以林大小姐的名义?”
“不敢不敢!”林君暖连连摆手,小声嘟囔道:“我娘会杀了我的。”
许是心态有了转变,如今想到那位被京城人笑话不成器的诚意伯,程少卿心底甚至还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对于诚意伯夫人,那夜见到她捏着耳朵责罚林君暖的情景更是让程江云印象深刻,他脸上的笑容越发加深,“伯爷和夫人定然都是豁达开明之人,才能教养出林小姐这般……独特的女儿。”
这是在夸她?林君暖摸着鼻子干笑了两下,“要说开明还得数程少卿,少卿难道会不会觉得,我身为女子却日日在外抛头露面,分明是枉顾礼义廉耻?”
程江云面色微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忽地有片刻的失神,声音也低沉下来,“只要能自在地活着,舍弃礼义廉耻也没什么不好。”
这话她爱听,没想到一个古代人竟有如此觉悟,林君暖不禁对程少卿高看了几分,正要拍几句马屁,却发觉身边人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脚步,神色黯淡地遥望着远方。
“少卿……想起了令姐的事?”林君暖小声问道。
程江云回神看向她,垂下眼睑深吸一口气,才哑声道:“姐姐是被我害死的。”
林君暖温和地笑望着他,“少卿若是不愿说,便不说了罢。”
“不,我想说,”程江云的目光坚定而认真,“想说给你听。”
林君暖咽了咽口水,凝神仔细打量他片刻,才轻轻点头:“我明白了,少卿尽管说,我定会保守秘密。”
又走了一段山路,来到山腰一处歇脚的台子,程江云掏出手帕擦干石凳上的雨水,二人各自坐下来。
“姐姐大我五岁,母亲去世后是她一手照顾我长大。”
提起往事,程江云眼神飘向远处无边无际的天空,又说了几桩儿时与姐姐相处的趣事,语气中带着十足的怀念。
“继母一直不喜我们姐弟,我毕竟是侯府嫡长子,她不敢苛待,对姐姐却不会留情,”程江云抿紧薄唇,“小时候我不懂事,常常到处惹祸,后来才知道,原来姐姐一直在代我受骂,替我受罚。”
程江云微微偏过头,用手捂住脸,恰好此时一阵风吹过,头顶树梢头残留的雨滴纷纷坠下,迎头全浇在他脸上,林君暖这边却毫无影响。
林君暖睁大眼看过去,这一阵“雨”可不算小,他的发梢衣襟全被浸湿,脸上也湿漉漉的。突然被雨水袭击,程少卿此时还有点懵,嘴唇微微咧开,整个人显出一幅茫然不知所措的……萌态。
嘴角不由得溢出一丝笑意,林君暖看到刚才程少卿擦过石凳后扔在一边的脏手帕,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帕子,“擦擦吧。”
程江云没有推辞,接过手帕擦干脸上的水,忽地闷笑了两声。
“怎么了?”
“没事。”只是忽然想到那天林君暖自己弄出来的那张辣眼睛的脸,突然就笑了出来。
他将手帕展开覆住整张脸,闷声继续前面的话。
“姐姐十六岁时定亲了,莫大哥虽然家世不显,人品才华都十分出众,我们对这桩亲事都很满意,姐姐开始绣嫁衣待嫁,我还打趣过她,”说到这里,程少卿的声音开始哽咽起来,“就在他们成婚前一个月,一个月圆之夜,姐姐却惨死在侯府外。”
他双手盖在脸上,将手帕死死压住,颤声道:“姐姐是被割断喉咙而死,发现她时,身上穿的白裙都被彻底染红了,我,我……”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那晚睡得太熟,直到第二天才看到姐姐,看到姐姐……浑身冰冷地躺在冷冰冰的棺材里。”
“节哀。”林君暖叹了口气。
程江云摇摇头继续往下说:“姐姐突然惨死,父亲却不愿意找凶手,任凭我怎么哭闹撒泼他都不理会,而本该成为我姐夫的莫大哥,在那晚之后也不愿多谈一句,不久便从京城消失,我听侯府的下人说,姐姐那晚本来是要去见他的。”
说完这最艰难的一段,程江云取下脸上的帕子,小心地叠好捏在手中,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笑,“那时候我满心都是悲痛和愤怒,怀疑过父亲,怀疑过继母,甚至也怀疑过莫大哥,几天前却突然得知,原来害死姐姐的始作俑者是我。父亲和莫大哥之所以掩埋真相,也是为了不让我自责吧。”
林君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简单的安慰似乎显得太廉价,好在程少卿并不介意,似乎只是想找个人好好倾诉,沉默了片刻,便将事情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十来岁的程江云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性子颇有几分桀骜叛逆,一次在外闲晃时,结识了两位志趣相投的“好兄弟”,为了能和“好兄弟”朝夕相处好好玩耍,他甚至软磨硬泡地说服了侯爷,让他们当了自己的贴身随从。谁知这两人却对侯府大小姐生出歹意。
那夜他们喝多了酒,路上偶然看见侯府大小姐程婉清回府,于是他们心生一计,谎称程江云坠湖失踪,以找人求救为由,支开了程大小姐身边的婢女们。
事关弟弟的性命,那两人又是弟弟信任之人,程婉清甚至恨不得自己跳下湖找人,哪里会分心怀疑,直到两人露出真面目,她却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程婉晴看起来温柔婉约,骨子里却带有几分烈性,不甘心被歹人折辱,于是取下发簪,干脆地划断了自己的脖子。
被程婉晴的血溅了一脸,那俩人总算彻底清醒过来,当即便抛下她各自逃走了,程婉晴的婢女们得知程江云并未外出,带人赶过来时,她只来得及交待“瞒住弟弟”几个字,便气绝在血泊之中。
建远候当晚便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两个歹人当然没能逃脱,还没回到家便被抓住,下场绝对不会好过;之后侯爷却对所有人下了封口令,对程江云隐瞒真相。失去了最亲爱的姐姐,程江云整个人都陷入悲伤和愤怒之中,也顾不上那两个人随从,听侯府下人说他们都辞工离开了,他也就信以为真。
那夜花娘路过案发现场附近,刚好撞见了程婉晴在月光下自尽的那一幕,之后每到月圆之夜便有了心理阴影。一次在外面谈起这件事时正好被侯府管家听见,才拿到了五十两银子的封口费。
这些都是几天前程江云从侯府管家口中听说的事。
说完这些在他心中积压了许久的往事,程江云长长舒出一口气,“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我确实太混账了。”
之后又一直对建远候心存怨恨,父子关系越闹越僵,如今更是形如陌路。
“这两天我跪在姐姐的长明灯前,做了无数种假设,假如姐姐别那么关心我,假如我没有轻信于人,假如姐姐忍辱一时,假如……”
他苦涩地笑了笑,“假如姐姐没有去世,现在应该已经儿女成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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