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君暖偷偷收起香囊,状似漫不经心地走回程江云身侧,让他遮挡住其余人的视线,这才开始仔细打量。
香囊呈桃形,上方一针一线勾勒出一幅百花图,下方垂坠的丝绦略微泛白,应该是经常被人抚摸把玩所致。
程江云看到香囊上“音”“言”两个绣字后,似乎想到什么,眉头轻轻蹙起。
“怎么了?”林君暖压低声音问道。
“沈尚书有一子,名为沈殊言。”
林君暖了然地眨眨眼,解开香囊的系绳查看内里,除了白芷、佩兰、薄荷之类常见的香料,香囊里边还有一些豆子大小的白团,捏开一看,似乎是白纸搓出来的。
“纸上说不定有线索,帮我遮掩一下。”
于是,程江云走了几步来到尸体旁边,又开始向另外三个人问话,让她们无暇顾及林君暖,林君暖则稍稍后退靠近殿内的烛火,跪在蒲团上装作虔诚拜佛的样子,悄悄取出香囊里边所有纸团,小心翼翼地拼出纸张的原貌。
这是一封写给死者的书信,写于昨晚,落款“表兄殊言”。开篇便情真意切地表达了多日不见的思念之情,又痛诉父亲母亲对二人相爱的反对与阻扰,自己空有一番心意却无能为力的无奈与苦楚,最后,约死者于今日巳时在悯忠寺后山相见。
而大殿另一边,程江云刚好向尚书夫人问起,尚书府是否还有其他人在悯忠寺内。
尚书夫人用手帕擦着眼角,低声道:“这几日小女染了风寒久不见好,我便想来寺里拜拜,为她祈福,佳音是个孝顺孩子,也跟着我来了,谁想她竟然存了寻死的心思。”
“令公子没有同行?”
“言儿送我们上山后就回去了,说是和同窗有约,”提到儿子,尚书夫人脸上带出了几分骄傲的神色,“少卿也应该明白,他们读书人都不信这些的,说我们妇道人家就喜欢怪力乱神。”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门外看了看,“言儿说了,办完事就来接我们,这雨越下越大,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
正是说曹操曹操到,她的话音落下没多久,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从门外闯进来,直接冲向殿内的尸体。
来人是个年轻男子,年龄约十八岁上下,穿着一身宝蓝色锦袍,许是来时路上跑得太急,袍子下摆溅满泥水,上身也被雨水彻底淋湿,还没靠近尸体,他双目已是泛红,面上是难以抑制的悲伤。
尚书夫人看到此人,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不悦又很快掩了下去,不经意地挪动两下,隔在男子和尸体之间,看了他一眼便哀声道:“言儿,你表妹她……她去了。”
男子正是沈殊言,看到尚书夫人后,他身子稍微僵了一瞬,原本几乎要痛声哀嚎的神色都松动了几分,只点头念了几句“表妹”,便站在一旁无声落泪。
尚书夫人叹了口气,温声向他解释:“佳音被人吊死在后山,我们险些误以为她是自杀,好在大理寺少卿在此,及时发现疑点,如今害死佳音的凶手已经认罪,她也可以安息了。”
沈殊言听到这话后,难以置信地反问道:“凶手……已经认罪?”
“对,凶手就是李嬷嬷,”尚书夫人朝李嬷嬷的方向指了指,“你表妹心善,对下人向来宽厚,谁知道这恶奴竟敢生出如此歹意!”
“是她?是她?!”沈殊言浑身发抖地冲过去,咬牙切齿地,狠狠踹了李嬷嬷两脚,尚书夫人皱着眉让田嬷嬷拉开他,转头看向程江云,歉声道:“言儿一时悲伤过度,举止有失分寸,希望少卿不要见怪,他们表兄妹俩虽然不亲近,到底也是血脉相连。”
在旁边围观了许久的林君暖将纸团收入自己的钱袋,重新扎好香囊,才起身回到众人身边,靠近沈殊言时故意蹲下来,拿出香囊,装作从地上捡起来的,惊讶道:“地上有个香囊,可是沈公子落下的?”
“是、是我的。”沈殊言看见香囊后便紧张起来,一把从林君暖手中拿回香囊,看也不看便塞入怀中,又小心翼翼地觑了母亲一眼。
尚书夫人抿抿嘴,对林君暖露出一个苦笑,“言儿什么都好,就是喜欢丢三落四,”说着,她目光略严厉地扫过沈殊言,“这位是诚意伯府的林大小姐,还不快见礼!”
沈殊言赶忙躬身作揖,林君暖回了他一个无可挑剔的礼,才疑惑道:“外面风大雨大,沈公子为何会独自前来?”
“在下担心母亲……和表妹,来接她们下山。”
“沈公子一片爱护之心着实感人,”林君暖叹了叹,又道:“我刚才似乎看到香囊上有个‘音’字,不知作何解?”
沈殊言还未回答,尚书夫人便替他答道:“定是林小姐看错了,言儿的香囊都是我绣的,只绣了画,不曾绣字。”
“原来如此。”林君暖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
这时候,悯忠寺的僧人们贴心地端了素斋过来,几人便停止了谈话先用餐。
悯忠寺的素斋不算讲究,口味十分清淡,一碟素丸子,一碟萝卜丁,再加上豆腐汤和一小碗米饭,分量也少,林君暖分心看了看程江云,他似乎受到了特殊照顾,米饭换成了白粥,显然是顾及到他多日不曾进食特别准备的。
斋饭吃的就是个意趣,几人都吃得慢条斯理,一顿饭下来,外边的倾盆大雨都渐渐平息下来,遮天蔽日的阴云也已经散去,天色重新亮堂起来。
雨停后不久,京兆府的人便匆匆赶来,听过程江云和尚书夫人的讲述后也没有多问。李嬷嬷仔细交待了她是如何敲晕苏佳音,并将其挂在绳索上伪装成自杀的经过,又带领着其他人,从寺院后山的一处枯叶中找出凶器——一块沾满血迹的石头。证实她是凶手后,官府的人便押着李嬷嬷打道回府进行后续的审理,没有再做任何纠缠。
尚书夫人让觉真住持替死者念诵几遍超度经文,面色沉痛地将尸体送入马车,一行人匆匆离去,赶回尚书府准备葬礼。
所有相关人都离开之后,林君暖深深吸了口气,从钱袋中取出那些纸团,一一放在香烛上点燃,烧成灰烬。
程江云静静地站在旁边看她烧完纸,最后才低声问道:“纸上写了什么?”
“一封情书,”林君暖讽刺一笑,“一封让人丧命的情书。”
“你不想继续查下去?”
“不是我不想,”林君暖转头看向他,“是死者不想。”
“何出此言?”
林君暖挑了挑眉:“不如程少卿先说说,你对这桩案子有何看法?”
程江云低头思索片刻,缓缓道;“死者爱慕表哥沈殊言,或者说二人是相互爱慕,但是尚书夫人并不同意他们结合。”
林君暖点头表示赞同。
“李嬷嬷一个人不可能不借助其他工具,顺利将死者挂上树梢的绳索,应该有同伙,很可能是田嬷嬷。”
“没错,”林君暖补充道,“幕后指使者是谁无需多说,尚书夫人。但是李嬷嬷不及田嬷嬷得夫人信任,所以被抛出来认罪。”
程江云嗯了一声,继续说道:“现在问题只有两个,第一,沈殊言是否参与了她们的计划,第二,是谁打晕了林……小公子。”
林君暖嗤笑一声:“要是我们现在去问,一定有很多人可以跳出来证明,在死者被害的时刻,不论沈殊言或者尚书夫人都在另一处,必然不可能与案子有关联。而李嬷嬷田嬷嬷一家子的生计性命都掌握在尚书府手中,也不可能做出任何不利于主子们的证言,答案只有一个,他们都和案子无关。”
程江云蹙眉道:“这就是你不想追查的原因?”
“当然不是,”林君暖在佛像前拜了拜,转身道:“我说了,死者并不想案子的真相暴露在众人之前。”
“沈殊言在信中约了死者,今日巳时在后山相见,不能确定是不是别人代写的,不过从他刚才冲进来的表情看,他对尚书夫人的计划绝对不是一无所知。”
顿了顿,她又道:“死者换上最喜欢的衣衫,打理好妆容,满心期待地等心爱的表哥来见,因为担心被人撞见后破坏,她甚至打晕了偶然路过的阿恒。然而等了许久,表哥始终没有露面,她终于从身边嬷嬷口中知道,这本来就是一个想要娶她性命的局。”
按照她们一开始的计划,这个案子本该以苏佳音为情自杀来收尾的,如果没有程少卿偶然插手,这个计划应该也能顺利进行。
“两个嬷嬷一边嘲笑死者心比天高,竟然敢肖想尚书府公子,一边得意洋洋地说出了她们的计划,这时候死者是怎么做的呢?她没有高声呼救,没有挣扎逃命,而是把随身带着的信搓成一个个小团藏进香囊,避免其他人发现她的尸体时也看到信,会牵连到心爱之人。”
林君恒不见后,元宝铜钱几人一直在后山找他,但凡苏佳音发出一点求救声,应该就会被人察觉,可是她始终没有。而香囊里的纸团上残留了一些香气,与死者手上涂抹的香脂的气味相同,可以证明信是死者亲手撕碎,并搓成纸团藏起来的。
林君暖叹息一声,抬头看向大殿屋顶,“死者父母都已离世,孤苦无依下只好来投奔唯一的姑母,意外与表哥生情后,姑母却开始视她为眼中钉,甚至设计想彻底除去她,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让她心灰意冷了吧。”
“死者不会认不清表哥的字迹,知道计划的那一瞬间,她应该就意识到了,表哥对于这个计划也是默认的,但她仍然选择毁掉书信来保护心爱的表哥,她有如此心意,我们又何必继续追究。”
“更何况,就算追究下去,顶多再扯出一两个丫鬟嬷嬷,或者将她和沈殊言的私情公之于众,对她的名声也没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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