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烨回神,却抿唇未言,兀自拾步走了出去。
红线见此刻四下无人,便随手拾起靠在门边的一把纸伞,追了出去。
俩人一左一右并肩走着,也不知行了多久,待漫步回到寝殿,雨也渐渐小了。
红线将伞收下,悄声瞥着廊下的言烨,只见他目光落入庭院内的一丛花草植被中,神思像是飘远。
“其实……”红线道,“容家确与你无甚干系。”你大可不必管他们死活。
这话谁都可以说,仙却不能。
天族以德善治理三界,众仙或可无情无欲专心修行,或可不偏不倚、怀博爱之心入三界红尘,但却不能如她方才未说出的那句话一般,太过冷血。
那便再非仙者,而是妖魔。
然而,她此刻身份……是妖。
思及此,红线笑笑,坦然道:“他人死活,同你无关。”
红线本质现实,贪生怕死。别看她素日一副规矩又安分守己的模样,实则早已自认为自己内里残缺寡陋,无半点天族女仙仁善、宽容的品质。
但这也无可厚非。
要知道,她的化形是个意外,只是月老酒醉后的产物,万千红绳中的其中一根罢了。莫名其妙生了意识,莫名其妙得了灵气化了形,再莫名其妙被随随便便安置在月老府中,当了一个莫名其妙、连品阶都未有的红线仙子。
她的诞生,比女娲造人撒出的泥点还来的粗糙。
月老明面上算是她的抚养人,但自从化形那晚他趁着酒醉浑浑噩噩跑走后,再未出现过。满是姻缘红绳的月老府里,其实并不热闹,半点人影没有,整殿空空荡荡,梁上红绳幽幽暗暗静静飘着,她蜷在原地不知待了多久,好些时候都忘了自己已是人形。
她一整个幼年,像个未完成的半成品,混混沌沌半人半物独自守在府中不知过了多少年,才慢慢识得这世间。
好在,她最先学会的,便是照顾自己,照顾好自己。
但坏,也在于此。
凡人尊神敬仙,双掌合十便能向神仙祈祷,祈求福禄,祈求平安。可他们神仙,却无从祈求。
漫漫仙生磕磕绊绊走到如今,她只愿就此本本分分、安安稳稳一路过下去,不奢想福泽,不妄想好命。是以,他人的死活好坏,同她无半点干系,她也不想被牵扯进是非之中。
所以,言烨护容家,可能有道理,可能做的没错,但对她来说,她绝不会像他这般做此无用之事。
人存于轮回,生死福报皆为天命,旁人不必干涉,也省的牵扯上因果。
红线这样想着,这时,“你看那丛花草。”言烨突然出声,将她思路打断。
她怔了怔,而后循着他的话往院中瞧去。
那处靠墙,下面一丛花草,及膝高,春雨过后含上了嫩色,似是才发了新芽,雨珠从上坠下,更显晶莹青翠。
“往里看。”言烨又道。
里头?
红线闻言疑惑,凝目望去,细细将那丛花草打量片刻,却并未见到有什么特别之处。正准备撇开眼,忽见绿影层叠之间乍现一抹乌黑之色,她便又仔细端详起来。
一株足踝那么高的断木隐在花草丛间,通体漆黑,表面木刺参差,像是经历过烈火。
“这是?”红线隐隐约约觉得有点眼熟。
言烨:“它本是株树,九年前东宫的那场火蔓延过来,将这处灼烧殆尽,残缺的只剩下小半丛花草。但没过两年它们便茂茂盛盛繁荣而起,将丑陋的树桩藏在后头,叫人只瞧得见花草的繁盛,瞧不见隐藏在后头的残破断木。”
“虽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但依照眼前景色,这‘又生’……”言烨忽而一笑,“也不失为一副好景。”
红线想了想,将他这番“好景”之言沉思片刻,反驳道:“这花草景色是好了,然而你怎么能肯定,容家会如你所愿,同花草一般,变成好景?”
“不肯定。”言烨道,“但总归不能以一人之失,将整院花草全都铲除殆尽。”
未知之事可好可坏,或成就“好景”,或也会变成潜在危险,而言烨他却不连根拔除,放手任其发展。
啧……
红线撇嘴,但想了想后,又觉得这凡间之事同她左右也无甚干系,便沉默下去,不再评价。
“若当年焚尽的是这丛花草,留下的是树。”言烨又道,长睫随之轻颤一瞬,“清寡寂寥之下,这树想必不日也该敛瓣息蕊,再无红梅飘香了……”
“错了。”红线立时反驳,“草木罢了,还未化形,哪能感觉得到寂寞?”她咂嘴摇了摇头,“再说,花花草草生命力极强,如你方才所言,春风一吹,便又能繁盛起来了。届时不仅树在,花草亦在,如何还清寡寂寥?”
言烨静默不语,也没解释。
红线说罢又觉不对,琢磨半晌后,才恍悟道:“你方才将前者树、花草代指容炳、容家,莫不是后者之树指的是言钰、言瑾?”
所以,归根结底,言烨仍是在意那俩兄弟?
红线瞥他,见他眉目沉沉仍只是盯着那丛草木,莫名觉得他话中之意应不止于此,可她本只是个凡间过客而已,如今又九年过去,她着实弄不清楚他们之间的是是非非,此刻听的半清不楚,她也实在听不出言烨话里之话。
“呼……”红线长舒一口气,“罢了,你们之间的事,我何故这般操心,反正不日便也该走了,让你们自个儿理吧。”
便是这时,言烨忽而回头,直直将她瞧着:“不日便要走?”
“是、是啊……”红线一愣,“解、解完……嗯……过不久便要走。”
“嗯。”言烨低低应了一声,垂下眼睫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而后回过头去,不再言语。
红线眨了眨眼,觉得他这反应有些过于平淡了,叫她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她眸光飘忽间,又瞥见不远处那丛花草中的断木,脑中倏忽卡断一瞬。她双眼陡然睁圆:“诶,不对!你方才可是说了红梅?那前头的那株断木……”她抬手遥遥指向那通体乌黑、却莫名让她觉得有些眼熟的断木,不敢置信,“不会是、不会是……”
言烨偏头,淡淡睨她一眼:“对,是你。”随后侧过身子,闲闲倚上廊下木柱,正眼直直瞧向红线,挑眉道,“所以,孤很是不解,你现下为何还能好端端站在孤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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