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过后,日子便清闲了下来。
宫务事少,昀美人也不是严苛的主子,崔莺时和初墨闲看梅褪残妆,看长沟流月,听风过屋檐,听百灵初啼,不知不觉间,又是几日缓慢逝去。
这一日,初墨和崔莺时在廊下站着,外面突然出现一个探头探脑的小宫女,那宫女面带焦急地四下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当她目光落在初墨身上时,对她招招手。
初墨凝重地对崔莺时说道:“我的同乡杏香来找我,可能是我家里出什么事了。我去跟她说会儿话。”
崔莺时说好,就见她出去找杏香,半晌后又看她惨白着小脸走到自己跟前,行动间竟有几分心慌意乱、手足无措的意味。崔莺时听见初墨开口:“莺时,莺时……我得出宫回去一趟……我爹他……他没有撑下去……”
崔莺时的心也就跟着下沉,她说道:“那你快进去,跟昀美人说一声……”
本朝帝后宽待下人,宫女们要想出宫还是很方便的,只要得了主子的允许,拿了牌子就可以,不过出入宫门的时候需得经过侍卫检查才能放行。
初墨又说:“莺时,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我有点害怕……”
崔莺时说:“我们先去找昀美人,她要是同意了我们就一起去。”
二人进了暖房,对昀美人说了初墨家里的事,并请求昀美人同意崔莺时陪初墨出宫。
昀美人同意了,又给了初墨二十两银子,让她交给家里方便处理后事。崔莺时和初墨去找了宝泉宫掌事叶雪竹姑姑领了牌子,这才出了宫门。
宫外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给崔莺时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有多久没有看到这样的烟火气息了?如今竟然觉得陌生。
初墨去叫了一辆马车,说了自己家里所在的村的名字,和崔莺时在车厢里坐着。倒不是初墨奢侈好享受,她是穿越来的,只知道村的名字叫黄叶村,却不认识路……
崔莺时还在细声细气地安抚她,要她节哀。说实话,初墨心里说不上有多悲痛,死去的“爹”对她来说就是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而已,她感到的所有的不适、沉痛、难受,全都来自于这具身子原主遗留下来的情感。
初墨倒在崔莺时的怀里,一边难受一边想崔莺时身上有点香哦,也不知道是哪里传出来味道,冷不防马车猛地一震,停下了,随即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初墨掀开帘子一看,只见外边站着一队士兵,恶狠狠地说要求检查马车,看是否藏匿里什么盗贼。
初墨立即变了脸色,出示手中的牌子,谎称自己的宜妃身边的大宫女——反正光从牌子上也看不出什么来。那队士兵的领头人被她唬住了,还以为她是什么身份贵重的宜妃娘娘的心腹,说出来的话也客客气气的,把原委都说清楚了——原来是京城里突然出现了个什么江洋大盗,京兆尹下了令严格搜查呢,不光来往行人得查,还要挨家挨户地搜。
那队长装模作样地检查了二人的马车,再将她们恭恭敬敬地送走了。
一路上又遇上另一波来搜查的,初墨如法炮制,才出了城。黄叶村并不远,就是有点偏,路上还经过了一座破庙,才到了黄叶村。初墨的二哥在村口等着,一见她就大喊:“翠妞!”
初墨:“……”
是的,翠妞就是这个身体的本名,她嫌弃土,就改成了自己在现代的名字。听听人家的名字,莺时,对好听呀。
初墨的家很快就到了,恸哭声声,缟素满眼,初墨一个踉跄,心中突然涌上来的哀恸让她险些站不稳。崔莺时抿紧唇,用力扶住初墨,是她无声的依靠……
初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这里的气氛太压抑了,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们不能在外过夜,还得赶回宫去伺候主子,下午的时候初墨早早地就说自己要离开,把昀美人赏的、崔莺时给的连同自己攒下来的共五十两银子都交给了大哥,拉着崔莺时赶紧走了。
走出去老远,初墨才大口喘气。崔莺时很是担心,初墨摆摆手连声说没事。
两人默默地走着,又经过那座破庙,初墨停下了脚步,道:“我想进去拜拜佛祖菩萨,求她保佑我爹在九泉之下能得安宁。”
“好,那咱们进去吧。”崔莺时说道,先初墨一步踏了进去。
谁知道甫一进门,一道雪亮的剑光乍起,照亮了昏黄的庙宇。那柄长剑似一匹白练,轻轻往前一递,就横在了崔莺时的脖颈之上。
崔莺时完全相信,只要自己敢轻举妄动,这剑绝对会毫不留情地收割自己的生命。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随即听见一道清朗的声音:“是你?”
这声音,有点熟悉……崔莺时余光看向持剑人,大吃一惊。
是五皇子,顾明瑾!
不过此时的顾明瑾全然没有宫里的那般锦绣王孙气派,头发凌乱垂下,只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嘴角一线嫣红,衣服上都是被兵器划破的伤痕,大片大片的鲜血洇开,就像是被追杀了很久,伤痕累累,风尘仆仆……
崔莺时心中还在猜测,顾明瑾已收了剑,“噗通”一声,摔倒在地。她忙和身后呆若木鸡的初墨一起扶起了顾明瑾。
“五殿下,您没事吧?”崔莺时眼神落到他发紫的唇色上,这是中毒了?
天家龙子,到底是遭遇了什么,才会成这般模样?又是何人敢对他下手?
“殿下,您伤得这么重,得尽早回宫去请大夫。”
顾明瑾摇摇头,还未开口,崔莺时突然福至心灵:“城中官兵四处追查的‘大盗’,难不成是您?”
初墨瞪大双眼:“他们吃了豹子胆吗?连皇室的人都敢追杀?活腻歪了?”
顾明瑾没说话,伸手摸向怀里的一沓册子,才有踏实的感觉。
那是……江南筑堤几个主要官员府上的账本,大部分都是二皇子一系的,交给皇帝后,绝对会对他那好二哥造成巨大的放血……
当然,他也吃了不小的亏,被人一路从江南追杀回京,受了伤又中了毒,遇到京兆尹打着捉贼的幌子大张旗鼓地搜查,只好藏身于破庙。
目光又落到眼前两人身上。她们两个人可以信任吗?想起这个叫做莺时的宫女攀附他四哥的样子,顾明瑾心里渐渐起了杀心。
他虽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但是想要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还是易如反掌的。
手,逐渐握紧了剑鞘,眼神,也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崔莺时并未察觉自己的危机,她对顾明瑾道:“五殿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顾明瑾的手一顿。闭眼,复又睁眼,他神情淡淡,叫人无法窥测他的内心:“不必。你们走吧,只是千万不要把今天的事说出去。”
初墨嚷嚷:“这怎么行?你血流得这么多,脸色苍白,还中了毒,有什么万一……”初墨及时住了嘴,有的人不喜欢听不好的话,“总之你得赶紧去看大夫才是。”
初墨打定了主意,想要救顾明瑾。毕竟是五皇子,皇后的儿子,这么粗壮的一跟金大腿,当然要毫不犹豫的抱上去!
不过跟敢五皇子作对,还把他伤成这样,想来势力也是极大的,说不定也是某个皇子。要不是怕连累别人,初墨都想把顾明瑾接到黄叶村去好好养着。当然,不去黄叶村也有其他的借口:“殿下中的毒定然非同一般,寻常大夫也只怕是束手无策。还是要回城里去请太医好好医治。”
崔莺时道:“现在城内搜查严密……”
初墨道:“我们进城去找皇后或者太子殿下,就说五皇子在外面,让他们来迎接,大摇大摆地把殿下迎进去。我就不信,光天化日之下,那群人敢对皇子出手。”
初墨发誓,她清晰地从顾明瑾眼神中读出来了“你智商低不要再说话了”的信息。她暗戳戳地翻了个白眼。
崔莺时小声对初墨道:“这件事的重点在于,不能让五殿下暴露出来……”
崔莺时不知道五殿下做了什么才引得对方这般想要斩草除根的样式,她猜测对方不知晓五皇子的真实身份。打出五皇子的名号,当然可以毫无阻碍地进去,但是这也无疑是明晃晃地告诉对方,跟你们作对的是五皇子。
——这正是顾明瑾所担心的。明面上他只是一个一个游手好闲的皇子,喜好各地跑,但实际上他是在为亲哥太子办事,二皇子一系对他也没有很大的警惕之心。他要是暴露了,二皇子派的人会针对自己不说,以后再行动也就更难了。
因此听见崔莺时的话,他好奇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宫女,没想到这个想攀高枝的女人居然这么通透,一眼就看出他的顾忌来。在嫌弃之余,又心生几分欣赏。
可惜了,心性不好。
崔莺时咬着唇,思索着解决的方案,半晌出言道:“我们方才来的时候,这庙前方似乎还有一个村子?”
初墨点头:“是呀。你想把五殿下先送去村子里养?”初墨有些紧张,她害怕这个五皇子的敌人神通广大,万一查到他的下落,心狠手辣要迁怒村人怎么办。
崔莺时道:“不是。五殿下受了腿伤,不良于行,咱们得找一辆马车。”
顾明瑾叹口气,道:“我身上还有血腥味,很容易被发现。难洗掉不说,还不能沾水。”
初墨:“所以,你很久没洗澡了?”
顾明瑾:“……我昨天才中的毒。”
初墨:“哦。”
崔莺时道:“殿下不用担心,我有办法掩盖,不过,得稍微委屈殿下了。”
顾明瑾道:“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只要能通过搜查进城就成。”
只是,看见崔莺时有些不好意思的忍俊不禁,为何他会生出不太美妙的预感?
……
“停车!检查!”士兵们的喝声止住了马车前进的脚步。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俏丽而又焦急的脸:“发生什么事了?”
队长冷声道:“我们在抓捕盗贼——你们马车为何行驶得如此快?”
初墨的表情也冷下来,掏出怀里之物:“睁大你的狗眼给本姑娘看清楚了!梁王府的马车你也敢拦?”
那队长定睛一看,正是梁王府的令牌,非梁王王妃亲近信任之人不能持有——正是那日丁安宜拿给崔莺时的。
队长头上有些微冷汗沁出,不过他也不是那等为了权贵折腰的人,定着压力咬牙道:“还请姑娘不要为难小的!”
初墨脸色再变,执意不肯让几人搜查,走得近了,又闻到里面似是有血腥味道。那队长察觉出不对劲,抱拳道一声“得罪了”,绕过初墨一把掀开了车帘。
只见里面坐着一个女子,听见了动静,转过头来,满脸焦灼。见居然有人探进来,赶紧张开双手掩住身后的人。只是她体态纤瘦,到底遮不住什么,队长还是轻易地看见她身后的一幕。
只见塌上躺着一个“女子”,脸部朝里,又有人挡住,看不清她的容貌,腹部高高隆起,身上的裙子却染红了大半。那“女子”全身在颤抖,想来是在极力忍痛。
是,小产了?
原来那血腥的味道竟是来自这里。
还没想什么,队长的领子就被最开始的那个女人一把抓住,随即恶狠狠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叫你别看你非看,如今好了?我警告你,你看见的一切全都给我忘了!知道得太多,可是没有好处的!”
那队长心中顿时闪过许多大户人家的阴私,吓得两股战战,不过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他咽一口唾沫,仍然顽强说道:“那小的便护送姑娘回府……”
这样都还没打消疑虑?大哥你要不要这么敬业?初墨没法了,对牛车师傅道:“师傅,驾快些。”
回到车室,初墨和崔莺时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凝重的神色。一旁“小产的女子”也坐了起来,崔莺时-瞅他冷冰冰的表情,只觉得车厢里的温度都下降了。
唉,不就是扮演孕妇么?为了活命,大丈夫能屈能伸,懂?
忍着,千万不能笑……初墨告诫自己。
崔莺时偏过头看车帘上的葡萄花纹,主观上忽视了顾明瑾不善的脸色。
一路上气氛都很诡异,直到车夫的声音打破寂静:“梁王府到了。”
顾明瑾突然发问:“你为何要帮我?”
崔莺时一笑:“五殿下曾免我跪罚,就我一命,不知奴婢的报恩,殿下还满意?”
顾明瑾又不说话了,捡起一旁的面纱带上:“走吧。”
四哥四嫂要是见到他现在这副鬼样子,他以后只怕就抬不起头来了,还是把脸蒙上比较好。
崔莺时和初墨一左一右,搀扶顾明瑾下了马车,那个队长想帮忙,却被,喝止了,只好在一旁纳闷,怎么这人都小产了,还要自己下马车。
也是崔莺时他们运气好,刚好就撞上了梁王妃丁安宜出门,崔莺时立即上前去,在丁安宜耳边低语几句。丁安宜连连点头,吩咐人小心地把顾明瑾扶进去,随即梁王府的大门缓缓关上。
那领头的见梁王妃亲自出来接人,心中的疑虑也全被打消了,瞬间脑补出了一场“正妻打发小妾去乡下谁知道小妾意外小产只好回府请大夫”的豪门大戏出来。
他摸摸发凉的脖子,心想得管好自己的嘴,领着手下的兵走了。
下人的动作麻利,很快就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丁安宜带着三人走,崔莺时体贴地成为了顾明瑾的发言人。
“屋内不需要有下人伺候着,让她一个人住就行……”
绝对不能让这么多下人看见顾明瑾如此狼狈的模样……
“小产没事的,明姑娘身体康健,虽然刚小产,但是还是能下地……”
不然要崔莺时或者初墨抱着走吗?
“对的,要请何太医,何太医与这位明姑娘有几分渊源……”
这是在出发前就商量好了的。何太医是顾明瑾的人,能帮忙圆谎,不过得嘱咐他嘴边严实些,不许泄露消息给母后和长兄,以免他们担心。
“嗯,明姑娘自幼嗓子受了伤,不能说话……”
一开口就得露馅好吗?
顾明瑾再次暗恨自己还没有封王开府,宫外没有自己的住宅,只能暂住四哥家!千万不能被四哥发现了!
丁安宜疑惑地看着顾明瑾的面纱,她倒是好奇这位明姑娘的容颜,初墨不怀好意地说道:“明姑娘长得丑,脸上有疤,还有麻子,怕把人吓到,才戴面纱的。”
顾明瑾:“……”
好的,这个仇他记下了。
崔莺时扯一把初墨的袖子,怕她说得太过火了,惹恼了五殿下就不妙了。崔莺时对丁安宜道:“那明姑娘就留在王妃这里吧,多谢王妃收留。我和初墨还得赶回宫去伺候昀美人,就先告辞了。”
顾明瑾望着崔莺时离开的背影,眼神夹杂着迷惑。
他觉得自己看不懂这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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