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
大厅往里是一间内室。室内四壁皆是苍玉刻成的浮雕，正中与室外祭台一样，乃一女子跪坐于地双手挽起仰首望天的图样，只是与室外不同，女子的双手所举处有一圆形凹槽，恰似一轮明月应有的位置，却因空无一物而平添了几许遗憾。其余雕刻的有河伯驮洛书，伏羲演八卦，三垣二十八宿，四时十等。
云婆此刻正背手立于正中石壁的台阶上，仰首望着羲和手上空洞处，许久未动，直到石门传来响动，轻盈的脚步声渐渐临近。
“婆婆。”女子轻柔的声音在石室内响起。
云婆缓缓转过身，却见女子螓首微垂，一双剪水秋瞳望向地面，不敢直视她。云婆觉得好笑，心中叹了口气，道：“今日门中来了客人你可知？”
云若惜姿势未变，道：“听说了，并未见。”
云婆微硬了语气，“把头抬起来，见长辈是这种姿态？我是这么教你的？”
云若惜抬起头，云婆看见这张清丽绝伦的脸庞，硬起的心肠却又软了下去。她道：“他们是来寻医的，你说我救还是不救？”
云若惜道：“他们历经艰辛一路找来可见其心诚，能进蓬门想来也是缘分，您素来悲悯，又岂会不救？”
云婆道：“那我派你去可好？”
“您的吩咐若惜岂敢不从？”云若惜谦恭道。
“你何时这般乖觉了？”云婆突然猛击案几，“你们打的那些主意真当我不知吗？！”
云若惜猛地一惊，垂首不敢言语。
云婆厉声道：“我是招你们嫌了，为着离开我，一个两个的，连自己的命搭上去也无所谓了！”
云若惜嗫嚅道：“谁叫您不让我一起去的，您当时那么生气，谁敢再来找您···”见云婆未责骂，声音大了点：“您放心，也不是什么大毛病，那丫头您还不知道？怎么会这点事就真搭上小命？”
云婆冷哼，“也是，就骗骗我这个老婆子罢了。”
云若惜道：“我们哪敢，就我们这点心思，哪里瞒得过您。”
“莫要以为说几句好听的我便能放了你。”
云若惜道：“您怎么罚我没关系，可她怕是拖不了那么久。”
云婆薄怒，瞪了云若惜，她却垂着首，一言不发。云婆心中的怒气终是散了，她叹了口气，道：“罢了，鸟儿大了总是要离巢的，我是管不了你们了。”
“鸟儿飞得再远也是要回家的。”云若惜抬起头，眼中含着笑意，“您放心，我与哥哥完成了任务便会回来。”
云婆怔了下，印象中也有一个少女笑靥如花地对她说：“姐姐一个人太累了，我要与她一同分忧。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平安归来。”谁料一别成永诀，她再也没能回到她身边。
“婆婆？”云若惜问道。
云婆回过神，柔声道：“与涟儿不同，你自幼长于斯，从未接触过外面的世界，那里人心险恶，纷杂扰乱，比不得家中的单纯随意，你切不可再像在家中一般任性肆意。再有便是你父······”
“我此去只为助潇然哥哥，完成族人夙愿，再无其他。”云若惜脸一冷，不管不顾地打断她。
云婆此刻并未在意她的无理，见她这般倔强的模样，余下的话只好吞回了肚里，她无奈地摆摆手，道：“你下去吧，我与众长老还有要事相商。”
“是。”云若惜深深地鞠了个躬，退出了门。
石室燃起了鮨油灯，四壁的星宿浮雕也都亮了起来。云婆端坐在位，空、暝、尘、离四长老并族中长辈鱼贯而入，一一就坐。
云婆环视一周，问道：“司幽呢？”
“没有找到，许是又上南山去了。”童子回。
“罢了，人都到齐了，开始吧。”
一声似笛非笛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便是雄厚深沉的钟鼓之声，伴着鼓乐的节奏，云婆领着众人焚香、祷告，行沐月之礼，这是云氏一族的习俗，凡有要事，必行大礼，以告先神，求得庇佑。千百年来，从未变换。
礼毕，众人入座。
云婆道：“今日族中有客到访，诸位长老怕是已经知晓了吧？”
“这正是我等要问的，”暝长老皱眉道，“我云氏一族隔世而居已上千年，从未有外人到此，不知族长为何今日破了例，将外人放入？”
性子急躁的尘长老道：“族长怕不是为了绮罗的那个小丫头？当年，绮罗与外人生了个丫头送回蓬山养着这也没什么，毕竟也是我云氏的骨血，可这丫头几年前已经弃离蓬山而去，今日又将外人引来，她就算是您的亲曾孙女儿，也太不讲祖训了些。”
“尘师兄，根据祖宗家训，涟儿就算有一半外人骨血，也是我云氏中人，师兄切不可拿她当外人看待。”空长老最喜爱的学生云若惜就有一半外人血统，他最不喜欢族人拿这事说道。
尘长老的脸微红，嘟囔道：“我也没将她当外人···”
离长老调和：“今日的要事是这些外人，诸位别论错了重点。”他问向云婆：“族长，根据祖训，实不该将外人放入，这与我们隐居避世的族规相违。”
“诸位，”沉默着看大家争论了许久的云婆终于开了口，“你们说的确实有道理，我云氏一族隐居多年，从来不与外人相交。多年来，族中出山的共计一十二人，诸位可还记得，他们为何而出？”
众人默然，目光齐齐投向正中那幅壁画，那是他们的生之起源，命之所系。
“兮哉明月，耀我河山，女和月母，常仪堂堂。”云婆轻声唱念。
众人跟着唱念：“兮哉明月，耀我河山，女和月母，常仪堂堂。”
暝长老正色道：“族长，绮罗、绫裳还有潇然几人为族人寻圣物而出山，这点我等不敢忘。但玥神珠迟迟未见踪影，蓬山现如今已是多事之秋，为何还要将外人引入徒增烦扰？”他的话引起了在座的心头大事，一时间，众人皆是一脸忧思。
“莫急，先看我昨日卜的卦。”云婆招手。
昨日满月，月圆之日，族长卜卦问吉凶乃蓬山惯例。
小童将卦盘呈上。待看清卦象所示，满座哗然。空长老甚至站起了身子，惊呼：“日往月来！月来！”
咚咚两声，云婆轻晃权杖，众人收声，与方才的满室忧愁不同，看完卦象后，取而代之的是满脸喜色，就连素来肃穆的暝长老也是欢喜之情溢于言表。离长老等人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卦盘，等待了太久，他们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唯恐又是一场空欢喜。
“婆婆，这可是真的？”一位稍微年轻些的女人问道，她的眼眸中已泛着泪光。
云婆郑重地点了点头，“满月之卦，是月神娘娘的神谕。”她环视一周，挺直了身子，正色道：“诸位，能带领我们走出黑夜的那个人来了！月神娘娘将他送到了我们身边，他就在今日到来的那群人中间——”
客舍。
云似然带的几名童子撤下宴席。云似然道：“夏侯公子，婆婆让你过去一趟。”
夏侯珩即刻起身，随着一名童子离去。
安子颂问云似然：“云婆叫我六哥去做什么？”
云似然道：“自然是与你们求医之事有关了。婆婆与诸位长老多半已经做出了决定。”
安子颂忧心问：“你们家婆婆会帮忙吗？秦姑娘她可不能再拖了。”
云似然安慰道：“婆婆她最是宅心仁厚了，何况她方才召见了若惜姐姐，想是要让她随你们同去。”
“若惜是谁？”安子颂问。
“若惜姐姐是空长老的弟子，医术可好了。”
安子颂松了口气。又道：“你们蓬山这么美，方才我没仔细瞧，能否再带我去逛逛？”
云似然欣然应允。金大兆喝了好些酒，留在屋内呼呼大睡。
屋子前方就是那条小河，安子颂指着河边遍植的树木问道：“那是什么树？”宫中的御花园栽种着天下最名贵的花木，他自小也见过不少珍奇古木，唯有此树他却从未见过，满枝的白色小花，微风拂过，花朵便似白雪一般纷纷掉落，带来阵阵幽香。
云似然笑道：“那叫丹木。”说着捡起一朵小花，道：“丹木的花朵最是可口，不信你尝尝。”
安子颂将信将疑地接过，放入嘴中咀嚼，花汁四溢带来熟悉的幽香，清甜爽口，他道：“午间那酒是否就是用此花酿成？”
云似然点点头，道：“丹木花加上泠泉水。”
“泠泉？”
“就是那，”云似然指着村后的山道，“泠泉在山谷里，河水就是从那流出，泠泉底生着玉膏，那是月神娘娘当年沐月之地，养育了云氏数千年。”
安子颂不敢相信，走进河边细瞧，才发现水深数丈犹可见底，底部无泥沙细石，皆是青白色的藻玉，或大或小，罗列其间。安子颂喃喃道：“丹水出···其中多玉膏···黄帝是食，没想到真的有。”他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们···你们真的是凡人？”
云似然摸不着头脑。
“小似！”身后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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