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泷焉并未在意,只是说道:“醉秦楼开门做生意自是以和为贵。二位不仅是宾客,更是我的朋友,我实不愿你们因这点口舌之争而交恶。”
夏玉默然,她却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何况,徐公子是在为宁川百姓鸣不平。”
“姑娘也觉得如今的时局如此污浊不堪吗?”
秦泷焉反问:“若我说,蔡尚最初也是个心系百姓,一心为民的好官,公子可信?”
夏玉看着她。
秦泷焉道:“蔡尚刚到宁川上任的时候,刚好遇到宁川大旱,饿殍遍野,死伤无数。他急得整日奔走上告,希望朝廷拨粮赈灾,但凉州府衙却相互推诿,视而不见。眼见百姓就要易子而食了,他只能变卖自己的私产开粥棚赈灾。可是蔡家毕竟不是豪门大户,不多久,家产见了底,粥棚也就开不下去了。灾民不知受了谁的挑拨,竟以为蔡家私吞了朝廷的赈灾粮食,愤怒地蜂拥而上,打砸抢烧,一路攻进了蔡府大门,混乱之中,打死打伤民众无数。
这时候,凉州派的押粮官才姗姗来迟。蔡府耗尽家产派送的都是实打实的米面粮食,却被百姓辱骂打砸,而押粮官送来的皆是混杂着谷糠的陈年米屑,多半还已经霉变,可就是这样,百姓还都感恩戴德,歌颂万岁···那以后,蔡尚便娶了俞警恭嫠居多年的妹妹,便有了今日的局面。”
夏玉面沉如水,良久之后,他开了口:“朝廷派来的赈灾粮食为何会差了那么多?”
秦泷焉轻叹一口气,“夏公子,你如此聪慧,难道会猜不透吗?越迟前来赈灾,百姓死得就越多,剩余的粮食也越多,再充以米糠杂草,真正进入灾民口中的粮食,十之二三。”
夏玉沉默了,徐斐说的没错,这个看似太平祥和的国家埋藏着太多的隐患,以孟家为首,门阀氏族盘根错节地连在了一起,其小者立党倾轧,其大者蠹国害民,长此以往,必是蹈前燕之覆辙。
“不会。”他说道。
“什么?”她似乎没有听清。
夏玉平静而坚定地说道:“不会一直如此。朝堂尚有真正不谋私利为民所思为国所想的国之栋梁,待得他们力之所及之日,定能还我大祁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这是藏在他心中多年的夙愿,今日却说与了她听,他觉得自己真是喝多了,抬首却见秦泷焉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己,黑漆漆的眸子映着烛火的微光,似大漠深处的月牙泉,水光明亮。
她的笑容非但不疑还满怀敬重,轻启朱唇,道:“我信。只盼这天下多点像公子这般怀有赤子之心的人,有朝一日公子得居高位,切莫忘了今日之初心,那才是我等黎庶之福。”
回房的路上,夏玉想着今日秦泷焉的一言一行,忽然对自己即将的所为生出了些许愧疚,尤其是百灵奉命送来蜂蜜水给他解酒的时候。
只能尽量保全她了,他对自己说,将清甜的蜜水一饮而尽。
然而却不知为何,一夜无眠。
醉秦楼小筑。秦泷焉再次喝下一大碗热乎乎的姜汤。百灵很不开心地为她梳着头:“姑娘也真是,明知道那个夏玉拖你下水,还要以身犯险。”
秦泷焉看着镜子里陌生的容颜,幽幽地道:“不这样,他如何与蔡文通搭上话呢?”
百灵也知道理是这样没错,却仍是不甘心,“这个夏玉也真是,姑娘还说他是个好的呢!就这样利用一个无辜的弱女子,竟毫无歉疚之意。”
“毫无歉疚吗?我看未必。”秦泷焉微微一笑,“好了,别嘟囔了,接下去这样的事还多着呢。告诉姑姑,一切进展顺利。好戏,就要开锣了。”
翌日,醉秦楼再次摆出了试题考验过往行人。夏玉一行坐在沿街的二楼雅座,好整以暇地看着热闹。安子颂双手抱胸,倚窗而立,不甘心地说道:“可惜入住的客人不得再次答题,不然一定让那碎嘴的丫头看看公子的厉害!”
夏玉微微一笑,提笔写了一张字条交予沉萍,沉萍领命而去。
今日摆题的是醉秦楼的另外两个丫头,玉簟与荷欢。同往常一样,很快就引来人群围观,不一会儿,安子颂的新“知己”蔡文通照旧带着一群小厮前来。安子颂嗤笑一声:“这蔡大公子的毅力可是非比寻常,这每日里跟点卯似的,也难怪那些丫头那般厌恶他了。”
另一边,蔡文通无视众人眼中的嘲讽,上前便说:“题目爷我解了,这答案是要直接说出来还是写张字条什么的?”
那俩丫头显然是见惯了他的轻狂样,荷欢懒得搭理他,玉簟好脾气地回道:“公子即已解出还请直言,也好让在场的各位做个见证。”省的你事后耍无赖。
蔡文通得意一笑,说道:“答案便是······”
“慢着!”人群中一人说道。
蔡文通很是不满,回头正欲发怒,却见人群中走出一位锦衣华服的青年。只见他身着一件蓝色对襟长衫,衣襟与领口处用银线绣着祥云图纹,腰间束着月白腰带,腰带正中嵌着一块成色极好的墨玉,容貌英俊,气势不凡。身后跟着的几名家丁模样的汉子均是孔武有力,高大威猛。蔡文通也是见惯了富贵,此时却也不免有些吃惊,想起父亲早先的叮嘱,不敢造次,只得将话憋回了肚里。
那青年彬彬有礼地说道:“在下也想一试,还清姑娘予个机会。”
他这般温和有礼,玉簟二人怎好拒绝,况且蔡文通尚未给出答案,此时加他一人并无不妥,遂点头。荷欢说道:“来者是客。只是如此一来为了公平起见就要请二位将答案写在纸上,并于末尾署上姓名,容我二人辨识。”
青年颔首,蔡文通也无话可说。
楼上的狄牧风早已看清,这青年正是昨日在河堤与秦泷焉争夺白狐之人,北魏来的商人,魏冲。他担忧地看向夏玉,却见他眉心微皱,淡淡地说道:“静观其变。”
安子颂自是不懂昨日那桩事。
他虽不能答题,却也一心地思索着试题。
今日的试题也摆了两个坛子,据说一个盛着美酒,一个装着米醋,然两个坛子均用盖子密封,从外出看并无法辨别。谁能找出这坛美酒便算答出题目。
这本是二选一的机率,但却要求从两个丫头的口中得出判断,你只可向两人中的一个提问,两人有一人会说真话,而另一人却说假话,由这一句不知真假的话得出结论从而判断。
当楼下二人写好条子递予玉簟时,安子颂猛地一拍脑袋,兴奋地说:“我知道了!”
玉簟与荷欢展开一张条子,喜形于色,再展开一张,却不由的面露难色。原因无他,两张不同署名的条子却写着相同的话:她会让我选哪坛。蔡文通见状只道魏冲未答出,得意地说道:“如何,可是有人没有答对?你们可得看清了名姓!”
玉簟无奈,道:“二位莫急。两位公子皆答对了试题,只是我醉秦楼西边的客房近日尚在修葺,如今只余一间客房,此等情况容我告于家主,方能定夺。”
蔡文通惊讶地看了魏冲一眼,后者亦是略微吃惊,只是很快又归于平静。
狄牧风皱眉说道:“这蔡文通今日缘何这般聪慧了?只是话说回来,这答案又是什么?”
安子颂亦是震惊不已,但仍是答道:“这还不简单,无论是问谁,只要问一句话——对方会让我选那一坛不就得了。”的确,若是问到的是说真话那人,她必定会如实告知你说假话之人会让你选米醋坛子;反之,说假话那人则会骗说另一人会让你选米醋坛子,故无论问到何人均会指向米醋坛子,只要选择她们没有指向的那坛则可了。
狄牧风略一思索,便也了然了。只是想到魏冲,复又忧虑。
楼下玉簟已经请来了秦泷焉,见到蔡魏二人她心中不免疑虑,只是面上仍是淡然模样,敛衽以道:“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两位公子这般机敏倒是我班门弄斧了。只是着实抱歉,醉秦楼简陋,实在容不得二位同时光临,烦请二位通融则个。”
魏冲嘴角含笑,却未置可否。
而蔡文通几时见过她这般和颜悦色地对自己说话,心里愉悦得很,哪里舍得再为难她。何况他也不是非得住进醉秦楼不可,只是想着借机与她多亲近,可放过这个机会又实在可惜,思索片刻便道:“在下实在无意令姑娘为难,入住之事蔡某可以作罢,只是既然醉秦楼有言在先,那蔡某可否向姑娘讨点别的什么?”
秦泷焉抿了抿唇,道:“蔡公子但讲无妨,只要合乎礼法道义又是力所能及之事,我定无推诿。”
蔡文通喜上眉梢,道:“姑娘放心,此事姑娘非但力所能及且是再精通不过了。四日后的二月十七乃是家父寿辰,那晚蔡某邀了些亲朋来为家父祝寿。若是秦姑娘那日能光临寒舍在宴席上为家父献上一曲,那蔡某真是再感激不过了。”
玉簟与荷欢脸色大变,急道:“姑娘不可!”
秦泷焉微微一愣。
蔡文通见状忙道:“这难不成也为难姑娘了?”
秦泷焉一笑,道:“我虽不是君子,却也懂得一诺千金的道理。此事既然已经应允,怎可食言而肥?十七那日我定亲自登门为知县大人祝寿。”
蔡文通乐的直呼:“甚好甚好!”怕秦泷焉悔改,说道:“稍后我会请人送来请柬,望姑娘早日准备。”而后心满意足地率人离去。
“姑娘你······”玉簟还欲说些什么,却被秦泷焉打断:“打扫一遍客房,带魏公子进去休息。”又对魏冲说:“客人里面请。”魏冲颔首。
楼上,安子颂微微摇头,叹道:“羊入虎口啊!”狄牧风眉头皱得愈发深,而夏玉却似出了神一般盯着楼下久未言语。
晚些时候,蔡文通果然命人送来了请柬,令人惊讶的是请柬总共有三张——一张给秦泷焉,一张给夏玉,还有一张送给魏冲。
安子颂在拿到请柬的那一刻便了然,惊呼:“六哥好计谋!方才沉萍递的纸条就是蔡文通交出的答案!原来从昨日河堤上只身引开追击到与蔡文通把酒言欢,都是为了这一步!”
他扬扬手中的请柬,至此,夏玉硬将秦泷焉算计在内的行为也得到了解释。
“只是可怜了秦姑娘···”先是无故被追击坠河,如今又要参与那场“鸿门宴。”安子颂心中略有不忍。
夏玉把玩玉笛的动作一顿,轻轻嗯了一声,不再理会。
安子颂摸摸鼻子,想了想又说:“那魏冲也收到了请柬,据说他是北魏的富商,特意带了厚礼来为蔡尚贺寿。表面上看的确是腰缠万贯的生意人,可六哥,我觉得此事并没那么简单。”方才下楼时他看得分明,那般气势作态,绝非普通商贾能有。
“我知道,”夏玉说道,“仔细留意些,无需过于担忧,总归不会是敌人。”安子颂点头,又问:“牧风和沉萍去哪了?”
“探路去了。”
天色稍晚,二人在房里随便用了点膳,狄牧风与沉萍尚未归来,安子颂百无聊赖地扔着桌上的花生米。
“我出去转转。”夏玉道。安子颂一声“我也去”尚未开口,眼前便没了人影。
“这是怎么了?一整天都心神不定,不像他···”安子颂嘟囔道。
夏玉一路走向了后院凉亭,秦泷焉果真在那,只是看着她的背影他又不知出去该说些什么,他的思绪从未像如今这般复杂,几分歉疚,几分无奈,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比起那日河堤遇险还要复杂难辨。
他的确早就算到了这一步,早在第一次知道蔡文通心仪与她时,他就开始策划利用秦泷焉来与蔡家搭上话,从河堤遇险到助他答题,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可眼下他却竟无半分喜悦。
踟蹰了许久,却听亭中传来金大兆浑厚的声音:“我去同他讲,将我的房间让给他!这张帖子你给他送回去!”
“金大哥也是醉秦楼的客人,怎有为此而委屈您的道理?”秦泷焉柔和的嗓音答道。
“男子汉大丈夫这算甚委屈!你莫跟我歪话,那姓蔡的不是什么好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跳进火坑!”
秦泷焉微微一叹,道:“金大哥这般看重,小妹甚是感激。只是大哥也说了,蔡文通不是个好相与的,他又怎能允我出尔反尔?这样将帖子送回去惹恼了他我便能全身而退了吗?”
“这······”金大兆一时语塞,想了想,又愤然不解,“莫要诓我,你的本事我还不清楚?你若是不想去,有的是法子辞掉,哪会等到如今?”
他来回走了两步,“你说,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中邪了不成?!”
秦泷焉信手一拨,琴音似流水般倾泻而出。
“为了一个人。”她轻语。
夏玉的心莫名悬了起来,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只听她自嘲一笑,“你说得对,我大概真的是中邪了。那个人一身都是谎言,他欺我瞒我甚至利用我,我本该怪他的,可是月夜之下,他坦然地说出心中的夙愿,说要还天下一个清明的时候,那双眼睛磊落如明月,那一刻我就知道,我非但怨不了他,还心甘情愿,甚至还有些庆幸自己用得着,既然他要我去那我便去好了,倾我所能,只要他要,只要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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