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致行跑步的速度在这时堪称发挥到了极致，连跑带跳地三级台阶并作一步，拐过一个弯人就瞬间没影了，只留下一丝尚存的热流与轻轻扬扬的尘埃，连句说话的机会都不给路重山。
接下来的几天，谢致行像是有意避着路重山似的，早上出门晚上放学就是见不到人，行踪比鬼还隐秘。
直到一周后，一班和四班同一节体育课，谢致行避无可避地看见了自己这几天一直躲着的人。
一班体育老师没什么良心，一上来就让所有人先跑三圈。大冷天的一个个裹成粽子就开始围着年久失修的跑道呼白气，凌乱的脚步声在身前身后接连不断的响起，搅得谢致行脑子也乱了起来。
他朝还在操场上踢腿甩手活动筋骨的四班瞥过去一眼，路重山个子高，站在最后一排在一群外皮差不多的“粽子”里都是格外出挑一眼就会被人选中拎走的那种，不过匆匆一瞥就收回目光，抿着唇无声的滚动了一下喉结。
自己这是在干嘛？
不过只是摸了一下手而已，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惊慌失措吗？班上的男生不是也经常摸个小手搂个腰么，这有什么可别扭的。
他没忍住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半截手指搓了搓，冷风倏地剐蹭而过，但指尖上仿佛还残留着手掌相贴时交错的体温一样，如细细的暖流轻而易举的穿过他的温凉的皮肤，就像当时那样，身体的所有感官都像通了电，心底不知哪一处噼里啪啦地着了火，激的他神志不清落荒而逃。
唉，谢致行深沉的叹了口气，感觉自己真是反应过激太怂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什么委屈了呢。
他脑子里思绪乱的跟团麻绳一样，不知不觉间就掉到了队伍的最后，连身旁多出来个人都没发觉。响指一打，身旁的人慢条斯理地拖着调子说：“想什么呢？”
谢致行侧目一看，路重山不知什么时候混进了他们班脚步声交迭的队伍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迈着腿。
眼底的慌乱几乎是昭然若揭，谢致行吱唔了一声，目光躲闪：“没、没什么。”
“没什么那你这心不在焉的。”路重山语气轻松，和谢致行保持着适当步伐，望着前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后面都没人了。”
谢致行转过脸朝后看了看，果然空无一人，他和路重山两个在最后无所事事地吊着车尾。
“你们班没要求跑步吧。”谢致行抿了抿唇，小跑间吐出一口细密绵长的白气，缠缠绵绵地绕在他跟前，糊了个满脸潮雾。
“陪你。”路重山看着前方目光不转，轻飘飘地落下两个字。
谢致行像是没听懂他的话一样，睁大眼睛：“陪、陪谁？”
“这么一惊一乍的干什么，”路重山笑了笑，看上去赏心悦目，但兴许是怕吓着人，还是勉为其难的补了一句，“陪你，无聊。”
顺着飘散的白雾谢致行云里雾里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两条腿自行做了决定，快步往前小跑了几步拉开一点距离，低低的声音飘荡在冷清的空气中：“那我先到前面去了，你慢慢跑。”
路重山没回答，谢致行也没回头，身旁的脚步声和隐隐绰绰的身影也渐行渐远。谢致行闷头跑了一会儿，依然吊在车尾，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说不上来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感觉，反正看着路重山就忍不住想躲开，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都要踮着脚夹着尾巴走路，生怕惊动了对方。
谢致行继续跟在其他人身后小跑，看着前面或说或笑、或叉着腰边喘粗气口喷白雾的，兀自出神了一会儿，后头又冷不丁响起路重山的声音：“你在躲我。”
谢致行脚下不稳、一个踉跄踩出跑道鞋底当即沾了一层黏湿湿的黄土，他瞪圆双眼，放缓了步子：“没有的事，别多想。”
“那你这几天是在干嘛？”路重山目不斜视，三两步就跟上了谢致行慢吞吞的节奏，“早上出门不见人，晚上放学不见人，想见你一面比领导还难，学习太忙作业写不完？不至于吧。”
“......”
话都被路重山说完了，谢致行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于是索性就这么沉默了下来。两人几乎保持着同样的节奏步伐，一路无话的将这种本就漫长而孤独的运动进行了下去。
但安静了好一会，路重山似乎不太满意这种压抑的感觉，直言不讳道：“你在躲我，是因为这样吗？”
他说着伸手握住了谢致行的手腕——跑步前谢致行特地脱掉了加厚的棉服，只剩下里层一件单薄的长袖和毛衣——隔着温暖舒适的毛线料，路重山其实没有接触到他的皮肤，但干燥的肌肤就是一阵瘙痒，密密麻麻反复啃噬着他的神经和每一处感官。
两人贴的近，衣服又厚，路重山就像是朋友间的随手一碰将他的手腕低握，前后的人若是不仔细压根看不出奇怪之处。
但谢致行就像受了惊的猫瞬间炸了毛，蹿的一下就要收回手，可却被路重山牢牢禁锢住，不能前不能后。
真是要命，谢致行心想。
“朋友间握一下手很奇怪吗？”
路重山也不嫌不自在，就这么抓住他的手绕着尘土飞扬的三百米跑道反问——学校的穷也不是说说而已，连正规的四百米跑道都没有，更不用提塑胶、草皮了，能有个供大家游乐的地方就不错了。
行吧，既然人都这么说了，谢致行也不想显得自己太别扭，漫不经心地说：“不奇怪啊。不过你能先松开我吗，这样拉着手跑不太方便。”
“我没觉得不方便。”路重山闲散不羁地朝空中呼出口气，懒洋洋的语气显得少有的无理取闹。
谢致行不知是不想理他还是无言以对，总之都是无话可说了，任由路重山抓着不松手。沉默着跑了大半圈，眼看着离其他人越来越远后，谢致行忍不住横过去一眼，冷下了声音：“路重山你想干什么？”
他抬高了手腕，路重山的手还紧紧交握在花纹简洁的毛衣上：“这是什么意思？”
对着谢致行的冷脸，路重山非但没生气，反倒还低低笑了一下，唇角微勾，牵出几分散漫轻佻的意味。
脑子里转过无数种托词借口，可脑子还是没能理智的控制住，嘴里的话在舌尖上扫了一圈，路重山自然而然地放轻了声音，脱口而出：“没什么，只是想牵你的手。”
这一回谢致行的脑子是彻底宕机了。
一直到三圈接近尾声，一班重新集合，路重山放慢脚步最后停在了二三十米远处，谢致行也没能彻底清醒过来，头重脚轻飘在云端上似的。
站在最后一排，体育老师还在前边叽里咕噜地交代自由活动的注意事项，谢致行朝后方瞥过去几眼，路重山只是冲他温和的笑了笑，伸出那只先前一直握着他的手，挥了挥。
谢致行把手背在身后，藏在袖子里摩挲了几下，仿佛还能从上面感受到一丝片刻的余温与某些难以捉摸的情绪。
他伸出五指在自己左胸前摸了摸，因为跑步造成的血液流速加快，整个人目前仍处于心跳加速的状态，脸颊上不用上手都能感受到似乎染上了一层“渐变红”，心脏“砰砰砰”地跳个不停，仿佛要爆炸了一样。
明明才慢跑了三圈啊。
他摸了把自己不太平静的胸口，走一步退两步的走了好几分钟都还没到路重山跟前。
路重山也不着急，又等了几分钟才见谢致行插着兜拖着步子，拉高毛衣领垂着眼皮，目光幽深的看着他。
两个人都不说话，跟两块木桩似的，还是人群中最打眼的那种。路重山四下扫量了一圈，感觉此处实在不是个适合说话的地方，于是低声道：“换个地方。”
谢致行从善如流地跟了上去，保持着两步的距离，一路无话。
眼看着快离开田径场，路重山走在前面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修长的脖颈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弯下，声音也蓦地低垂了下去。
“之前何崎有问过我一个问题。”他忽然说。
冬日的风不来则以，一来就是阵势逼人，沙哑的嘶吼声吞卷着天边的残云，仿佛一个个清脆的巴掌毫不留情地往人脸上拍，毫无招架之力。
谢致行闭了闭眼偏头躲闪着冷酷无情的寒风，发丝被吹得凌乱，脑子也跟着不太清醒，一时没明白路重山怎么忽然提到那个叫何崎的人了。
他闷着头没作声，路重山也浑不在意：“他当时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他的事，他并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也没有表现出‘异类’的地方。”
路重山忽地停下脚步，回过身望着谢致行，声音飘散在凌冽的冷风之中，有些听不太真切。他垂下眼，长长的眼睫低落，目光近乎温柔的看着谢致行清透的眸子，仿佛那其中包容了一整个璀璨的世界。
“你认为我为什么会知道呢？”他翘起一边嘴角反问谢致行。
只消一个眼神，谢致行忽然就明白了路重山说的话、上次握他的手以及这回......所有明示暗示的意思。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或者恶心又或者不知所措，而是庆幸——庆幸自己当时在路重山问他时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不然这朋友铁定没法做下去了。
“好吧，”见谢致行不说话，路重山语气轻松的笑了笑缓和气氛，“本来是不打算说的，怕你为难，但是这几天见你这样，更怕你憋死自己。”
他耸了耸肩，无所谓的笑道：“不然至少还能做朋友。”
“我们当然还是朋友！”谢致行脱口而出的喊道，生怕说晚了一步就让“朋友”这两个字断了。
下巴连着半张嘴被埋在了毛衣领口内，只能看见上唇一张一合的嚅动，贴合的毛衣布料下是起伏的胸膛和略显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一双干净的眼睛好似天真无邪般的望着眼前的人，关切与担忧不言而喻，眨眼间路重山就什么都明白了。
“对，是朋友。”他垂着眼自嘲般的低头笑了笑，十分生硬的转移话题“对了，之前不是就说要转学吗，怎么还没转。”
“这个啊，商量了一下决定读完这学期再去五中。”谢致行顺着他的话愣愣的回答完突然反应过来，皱着眉质问道，“不是，你就这么希望我早点转走吗？”
“不是，到时候请你吃个饭，万一你行程太忙约不到怎么办？”
谢致行跟上路重山继续往前走的步伐：“我能有什么行程，一个穷学生难道还天天去交际？”
路重山叹了口气，觑了他一眼，遗憾道：“真可惜，我才转来你就要走了，看来真是没缘分啊。”
谢致行拍了拍他的肩，宽慰道：“我又不是不在这儿住了，每周还是会回来一次，不过寄宿确实挺麻烦的。唉，早知道还是回五中当初就不转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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