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日复一日，谢致行难得觉得这里的气氛不错，也没被路重山敷衍的话搪塞过去，捋了一把头发：“我们不可能每次都能正好遇上？”
他略显讽刺的笑了一下：“张翘是这样，陈卉也是这样，我永远都帮不了她们的。”
路重山望着碧蓝如洗的远空，温热的红日渐隐于西边的地平线之下，可身上依旧布满着挥之不去的汗渍与燥热，像是夏夜的热风，越吹越热。
低靡的嗓音在身侧飘飘然似的传来，路重山没看他，手却自然而然地放在了谢致行头上，沿着黑发的线条顺了顺，忽然喊道：“谢致行。”
谢致行蓦地愣了一下，眨眼间连揉头发这个有些亲密的举动都让他忘了应该不高兴。
他发现自己的名字好像是第一次从身旁这个人口中喊出来，平时见面说话基本直入正题，称呼这个东西对他们来说好像并不重要。
路重山接着说：“你做的已经够了。”
“张翘今年多少岁？二十五还是三十，你呢？”路重山说，“陈卉倒是跟你同龄，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所有事，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陈卉的错，是他们那些人。”
谢致行的沉默在意料之中，路重山也不在意：“解决办法有很多，要是她愿意，可以说出来，我们俩虽然用处不大，但也不是完全没用的。”
谢致行低头抿着唇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意，说：“你知道她为什么不愿意说么，明明被伤害的是她自己。”
“我在转来这里之前换过不少学校，”路重山说，“乱七八糟的学校，乱七八糟的人，这种事见怪不怪，你知道他们都是怎么处理地吗？”
“怎么处理？”谢致行敷衍的问道，心中早已知道明确的答案。
路重山懒洋洋的靠在墙边，转头瞥了他一眼：“忍着。‘陈卉们’只能选择忍着，老师通常都选择‘以和为贵’、‘同学之间一点小矛盾’没什么大不了的。家长呢，难道还能寸步不离的跟着？”
“忍一忍就过去了，高中也才三年，很快就过去了，以后也不会再见面，”路重山的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像是在他的耳边吐气一般，“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不是吗？”
“你今天棍子都拎手上了，当然可以打他们一顿，可是打完之后呢，”路重山一耸肩，倏地低头笑了，“明天还是继续的过，陈卉的现状不会改变，甚至更糟。”
“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你不是超级英雄，不能拯救世界。”
......
回到家已经接近七点，比平时的时间晚了不少，谢致行刚进门就听见一声习惯性的抱怨。
“今天怎么晚了，饭菜都有点凉了。”林晓慧在厨房里回头一瞥，收拾好碗碟便重新端着饭菜出来了。
“作业有点多，先在学校写了点。”
谢致行随口扯了个无关痛痒的谎，但对他来说还是有点心虚，从林晓慧手中接过餐盘就垂着眼不吭声了。
然而不知是他扯谎的技术太高明脸不红心不跳，还是“敌人”没打起精神警惕起来，以林晓慧这般心细如尘的精明锐利，竟没能发现他这个一戳就破的瞎扯淡，“哦”了一声便拉开椅子盛了饭吃了起来，也没再多问。
谢致行倒是难得的敏感起来，感觉餐桌上的气氛沉默的有些异乎寻常，夹了两筷子白米饭，问道：“爸今天加班不回来吃饭吗？”
林晓慧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慢条斯理的嚼了几下嘴里的青菜，又端起桌上装了半杯水的玻璃杯抿了一小口水，才不急不忙的说：“不是，去你外公家了。”
这回是谢致行顿住了。
客厅呢霎时冷却下来，没有人说话，只有筷子与餐盘偶尔接触碰撞出的叮当轻响。
谢致行平日里懒得多想的脑袋此刻倏地明白过来——谢呈繁平时不回家吃饭基本都是加班的原因，且会提前告诉他们以免干等。像今天这样独自一个人去外公家的情况少之又少，而且林晓慧女士的脸色看着并不太好，联想到上回为了外公那事吵架的情景，他直觉这回八成是又吵架了。
唉，他在心里无声的默叹了口气。
感觉今年是不是流年不利，这才几个月就冷战了好几回了。
谢致行察言观色地咬着筷子上的肉片，想了一会儿，试探着问：“只有爸一个人去我们不用去吗？”
“你要是想去也行，”林晓慧女士不冷不热的说，“我就不去了，太晚了路又远，不安全。”
那你就不担心自己儿子在路上不安全吗？
谢致行望了眼窗外落了一个小时也没落进西山的夕阳，依然将外头的树影照得透亮，仿佛连枝叶上细小的纹路都一览无余。
这哪里晚了？找借口也太不走心了吧。
但说这话的人是他妈，他也不好反驳，于是边吃着菜边说：“外公是身体又不舒服了么，上次去看他感觉还行啊。”
上次他家这两位为了回不回去一事冷战了好几个小时，最终以他爸谢呈繁的胜利告终。
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的三代人，却在几年间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过，他们一家三口在一年多后终于再次回了那个熟悉却陌生的家。
谢致行本以为会见到一副外公久卧病床、形容枯槁，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守在病床前的心酸场面，谁知一回去却是他老人家虽拄着拐杖但身体安康、走路稳当、神情严肃的等着他们，像是等着一群自己乖乖送入虎口的小羊羔崽子。
在宽阔明亮的一楼大客厅内喊话的嗓门比他还大。
一家人这才知道老爷子“贼心不死”又来同一招了，他们居然还都相信了。
那顿饭在勉为其难维持的表面平和与墙上挂钟滴滴答答的指针摆动的声响中走到了尾声，原本外公还想聊一聊后续的事情，结果才开口就已经能看到最后的不欢而散。
林晓慧：“还可以，‘狼来了’的故事他也不敢做太多次，就是没事找你爸回去聊聊。”
那为什么不找你回去聊聊呢？谢致行在心中腹诽，当然这话他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谢致行干咳了一声，刚要说什么，电视柜上的电话机“嘀铃铃”仿佛催命符一般的来电声响了起来，谢致行条件反射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赶忙跑到电视柜旁拿起了听筒。
呲呲的电流声顺着电话听筒传到耳边，对面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模糊嘈杂的动静，安静了几秒后才出现一个老气横秋、颇为低哑严肃的声音。
“......喂。”
外公？
谢致行瞬间辨认出了这个粗哑的声线，仿佛喉咙里一直含着什么东西，含混不清的。
“外公，是我。”
谢致行回答完下意识朝餐桌边看了眼，白色的电话线随着他的动作扭转了半圈。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按这个距离应该是能听到的，但林晓慧女士仿若未觉，继续姿态优雅地一口一口吃着碗里的菜，丝毫没有听他打电话的意思。
对面的人轻轻“啊”了声，却显得格外粗哑，一股饱经风霜的沧桑感沿着电话线一路传入他的耳中。
外公说：“是致行啊，你妈妈在吗？”
“在，在吃饭。我让她接电话。”
“不用不用，”外公忙不迭的拒绝，“我就随便问问。”
谢致行听着电话里的苍老声音，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时候就跟着父母住了出来，只是逢年过节回去看望一下，到了后来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干脆都不回去了。
幼年的深厚感情早已被慢慢前行的时间冲淡的所剩无几，在他能回想起或者忘却的记忆中，很少能有这样与外公或者外婆单独聊天的时刻，一种莫名其妙的尴尬感从他心里别扭地蹦了出来，一圈又一圈的电话线里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蔓延着一丝怪异的沉默。
谢致行这边沉默以对，那头外公倒是浑然不知，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后，才对着听筒郑重其事道：“其实我是有事想跟你说说。”
“什么事，您说。”
“咳咳......今天你爸爸不是过来吃饭吗，我们谈了一下关于你的事，我想让你转学回五中念书。”外公像是嘴唇抵着拳头干咳了声，声音在沉沉地闷在掌心里，越发干哑，“你现在的学校我也稍作了解过，无论是哪方面和五中相比都是有所欠缺的。你现在高二，离高三也不远了，还是要有个更好的学习环境，早点过来重新适应。”
也许是多年来养成的风格与方式，林励东这位老爷子说话时习惯说半句藏半句、含而不露，让人自行体会其中的意思。
谢致行身为他的外孙也轻易理解了他话里的内涵——一中太差了，成绩差、校风差、师生质量差，哪里都比不上五中，你还是早点回来放在我身边安心点。
外公说话速度慢，但不是慢条斯理的那种方式，而是年近古稀、自己的身体江河日下无从抗拒的自然天命变化，短短两分钟内，谢致行听完后竟然觉得外公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正确。
一中确实没太多能值得称赞的地方，唯一的优势大概就是离家近。
虽然不是那种成天打架斗殴问题学生集中的问题学校，但似乎也没多少个在认真读书——老师们倒是兢兢业业上完课耳提面命的督促，无奈同学们大多左耳进右耳出。相比之下，五中可谓严苛得多，称得上精英教育。
谢致行抿着唇，好半天没出声，弄得外公还以为他挂了电话，在那头连番喊了好几声名字，他才回过神来，机械地动了动嘴唇，听见自己的声音准确无误地传进了听筒：“我爸怎么说？”
“你爸让我问问你的想法，他没意见，你觉得没问题他就没问题。”
“那我妈呢？”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放的很轻。
“你妈妈那边还没说，等你爸回去亲自跟她说，”林励东倒是知道自己女儿的脾气，干笑了一声，“你妈妈就算不考虑自己也会为你考虑的。”
谢致行心说，可能不会。
他没有回头，却依然能想象出餐桌旁是一副怎样的景象——林晓慧女士脊背挺直、端坐在高椅上，头发还是工作时低绑的黑长直马尾，工作中妥帖合身的套装也依旧一丝不苟地穿在身上，目不斜视地看着面前的饭菜，手里的碗筷与桌面相距约半个手掌的高度，一口饭一口菜，吃的从容又安静。
左边放着她接好的一杯水，而右侧谢致行的碗上随手横摆着他急着接电话没来得及放好的筷子，椅子也被他从四四方方的餐桌旁拖开，歪成一条斜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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