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九月依然带着夏季让人心痒难熬的湿热，像是从头到脚每一寸与空气接触的皮肤都能随时自行燃烧起来。
谢致行看着教室里熟悉的一切，四下打量了一圈，并未发现路重山的身影。
打闹的同学从他陈旧的桌旁经过，碰撞间就像一块破铁皮随意切割缝合而成的课桌发出拼拎乓啷的声响，桌肚里好生放置的饭盒与筷子被挤推至桌线边缘，饭盒一角不规矩的露了出来。
谢致行抬手拦住两人，两男生当即反应过来，拍了拍他的桌子，脱口而出：“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说着手指轻轻一碰就把谢致行的饭盒给推了回去。
“不是这个。”谢致行说。
俩男生停下了急匆匆的脚步，困惑的看着他。
谢致行：“这学期有人转学过来吗？”
“没啊。”周意炜爽快的答道，转头朝周围一指，略显嫌弃的说，“你看看教室里这些脸，有哪个不认识？”
“别的班呢？”谢致行又问。
周意炜突然后退一步盯着谢致行的脸打量了片刻，这回不解的换成了谢致行：“怎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周意炜说，“不过你现在有点奇怪啊。”
周意炜又上前凑近了一点，低声道：“你还是不是从哪儿听到消息，我们班要转来漂亮的女生。”
谢致行向后一靠，莫名感觉脖颈后方的皮肤有点紧，抿着唇反问：“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想太多了吧，教室里多只母蚊子你都要一惊一乍。”
“嗐，”周意炜没劲的感叹了一句，站直身体，“谁让你莫名其妙突然问这种问题，还以为你认识知道什么内幕消息呢。”
周意炜勾着身边男生的脖子，歪歪斜斜的站着，刚朝前迈出了一步，又蓦地往后退了两步，转而凝视着谢致行：“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转学生进来，第一节课的时候四班那儿好像有点动静，应该不是女生，不然我也不会不清楚。”
“转来了几个，一个吗？”
“这就不知道了，”周意炜搭着另一位男生的肩，边走边回答，“你去看看不就清楚了，反正又不是转来我们班，和我们也没多大关系。”
第六感这种东西有时候是说来就来，谢致行福至心灵一般认为这位引发隔壁一点动静的转学生就是路重山。
他琢磨了一下，现在四班那儿都热闹完了，现在去有点过于刻意了。于是谢致行转了四节课的笔，计划趁着中午吃饭的时候漫不经心地从四班门口经过，然后回头匆匆一瞥，无意间就遇见了熟人。
完美。
然而计划设想的很完美，但路重山没给他这个机会，直到放学前谢致行都没看见四班里多出个新同学来。
他收拾好书包，心里猜测路重山是今天请假没来还是其实是去别的班或者......别的年级。
他不会其实是高一低年级的吧。
他随手抄上几本书和本子塞进背包，身后传来同学的呼喊声：“谢致行，有人找。”
谢致行回头一看就见到了一个极其熟悉的人，他挑着眉，冲插兜站在教室外离得有点远的路重山，讶异的说：“你怎么来了？”
路重山在旁边人若有似无的打量目光中朝谢致行偏了一下头，半垂着眼睛，挑着下巴懒懒地吐出两个字：“等人。”
谢致行转着脑袋朝自己身后看了一圈，完全没人注意他们这里，那......等的人应该就是自己吧。
他拎上书包自然地走到路重山身边，直到他靠近路重山才与他并肩走在热闹嬉笑的走廊上，远离了一班教室。
谢致行低头整理书包，拉上拉链，声音充满放学欢快气氛的走廊显得有些含混不清：“我本来还以为你不是在我们这个年级呢。”
“怎么这么说？”路重山回过头垂着眼眸从他脸上轻轻扫过。
“你不是转到四班了么，但是今天都没见过你。”他也跟着回头，只不过是望向刚走出来的教学楼走廊，接连不断的脚步声将走廊踩的踢踏作响，恨不得直接在上头跳舞了，“要不是为了高三学习安静，就咱们学校这条件一栋楼就能把所有人全塞下了。”
虽然学校名字叫第一中学，简称一中，但并不是所有地方的学校的优劣都按序号排列。一中大概是靠着自己年纪大才能排名第一，实际上学校水平在这一片所有学校中应该是倒数的位置。
其中教学楼本来是只有一栋，所有学生老师委委屈屈的被迫全挤在几层楼里面，后来老师们提出建议为了高三生考虑，才忍痛从学校资金里匀出部分又修建了一座仅仅三层高的楼特地辟出来供他们使用。
路重山放慢脚步，和谢致行并排，冲他歪了一下头，斜斜的挑着嘴角，笑得有些玩世不恭，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你们学校的老师都挺热情的。”
谢致行：“？？？”
“你们学校以前也是这样的么，”路重山叹了口气，似是非常无奈，“来一个转学生就校长、主任、班主任轮番谈话，生怕我不了解情况。”
谢致行笑了一下，眉目清朗，像是湿热的夏秋之际里一抹温柔的凉风。他说：“大家人都挺好的，对新来的转学生也会比较关注，担心的问题也会比较多，我去年刚转来时有时这样。”
“去年？你不是搬来这里好几年了么。”
“对啊，因为不知道什么会再次搬家。”
他说完倏地愣了一下，像是思绪突然转换，跳到了某个地方，转而奇怪的问道：“通常班主任说一下就行了，怎么校长连都找你了，还聊了一天？”
他随口一说，说完就忘，径直往人潮攒动的校门走去，路重山却想起了今天校长主任们像是商量好了一样隔两节课就找自己“谈心”。
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和这群中年人士有什么话好说。
路重山没做多想，顺口胡说道：“你知道一般转学都会是因为什么原因吗？”
“唔......”谢致行略微沉吟了几秒，才道，“搬家？原来的学校教的不好新学校更厉害？”
谢致行一抬头就撞上路重山一脸“看你还能说什么”的像是看傻瓜的无奈表情，莫名感觉脖子后一阵阴风吹过，不由得紧了紧后脖颈：“不对么，但是我转学就是因为搬家住的太远了。”
“还有很多，”路重山随手举例，“比如学习太差、打架斗殴，这不是很常见的原因吗？”
谢致行想也没想，当即断言：“你又不是这样的人。”
人真是一种很奇妙的物种，相处多年的亲人都能反目成仇，而真正相识不足短短两月的人也能对人袒露毫无保留的信任。
少年人的情感大概总是炽热而直接，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不会过多思考利弊，心里藏不住事，从脸上一瞥就能知道此时的喜怒哀乐。
看着谢致行干净温沉的五官，路重山像是想起了什么，似近似远的模糊影像重重叠叠地出现在眼前，像是某种幻影一般，让人分不清真假，却又忍不住倍生好感。
路重山轻轻侧过脸，低垂的眉目带着显而易见的少年人的青涩，但却有种说不出的冷峻与骨感。他翘了一下唇，像是讥诮一样，低低的声音从嘴中流出:“多谢夸奖。”
谢致行望了一下他说话时认真的侧脸线条，想了想还是把在舌尖都转了一圈差点脱口而出的话给收了回来，看着路重山一身轻松的肩背，忍不住问：“你都不带作业回家的吗？”
“啊......你说作业啊，”路重山插着兜，略显散漫地往前走，无所谓的说道，“不想写，带回去也不会写，还浪费这力气干嘛。”
照谢致行的性格，就算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也会随便说句“嗯”“哦”或者“原来这样”来结束这段对话，有始有终。
然而路重山等了半晌，却没听见谢致行有任何回应，谢致行走在他身边，像是突然沉默了下来。路重山沿着他的身侧、顺着他安静的视线一并望了过去——是六七个男女生有说有笑勾肩搭背地走在一起，和周围其他人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
路重山凝神看了一会儿，冲着前面的几人轻抬了一下下巴，转头问道：“他们怎么了，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谢致行倏地愣住，才回过神来路重山是在问自己：“没、没有啊。”
“可是你的表情不像是没什么。”
谢致行从小到大没撒过谎，一是父母对他管教严格，天大的事都必须坦诚，他们不会因为他打架生气——虽说他也没打过架，但一定会因为他不诚实而发火；其次他大概是不擅长撒谎，稍微有点奇怪脸上就遮不住，那股别别扭扭的劲儿任谁都能看出不对劲。
没挣扎超过三秒，他就缴械投降了：“看到那几个人了吗？”
“四个男生三个女生，看着感情挺好的。”
路重山通常不评价他人的任何感情，包括亲情、爱情、同学情......反正和他没关系。
前方的那几人像是没骨头一样软绵绵地勾在朋友身上，却唯独有一个女生独自走在最前面，背着厚重的书包、肩背和头也被压得弯了下去，脚步迟钝的像是被人强推着走，也不和其他人说话，和身旁热闹的人群显得格格不入，光是从背影似乎就能看出女生身上的落寞与孤单。
果然，谢致行否认道：“不是，那个扎马尾的不是。”
这类事情在任何学校都是层出不穷，路重山见过的不算多，但也并非没有，无论是校风严格的五中，还是以前那些转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学校。
没发生在自己身上，便以为不存在，但雁过留痕。
路重山一眼就看穿了此时的情况，盯了一会儿被一行六人强行留住逗弄的那名女生，转头望着谢致行，问道：“怎么，你要帮她吗？”
当然要，路重山心说。
谁知谢致行却是敛了敛眼眸，干净的眼色蓦地暗了下来，在夕阳西下的落落余晖中泛上一层暖红的微光，可脸上的神情却又是说不出的少有的......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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