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这个概念对现在的谢致行来说其实有点虚无缥缈,因为家中所有大大小小需要用到钱的地方都用不到他——他一个没有收入来源的高中学生,能帮上什么忙呢?
他跟着父母搬过两三次家,无一例外都是这类老城区、安置房,附近的邻居随便说上两句都能嚷着嗓门吵起来。彼时他认为家中条件自然是不大好的,他应该体贴一些,但在吃穿用度上父母却从来没亏待过他,该有的一样都不少,哪怕是没太大用处的玩具模型都能下个班顺手买回来。
谢致行摸了摸后颈,眉心下意识紧蹙着,显然还处于迷茫当中,没头没脑地说:“哦,那是要回去吗?”
好吧,话一问出口谢致行就知道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因为屋内的气氛在他这句话后顿时变得更尴尬了。
一股少有的的沉默随着满室飘荡的空气、尘埃和窗外折射进来的细碎的光点一同蔓延,如同无孔不入的细菌滋生,传染到这个屋内的每个人身上。
谢致行抿了下唇,右手虚虚的握了握,指尖轻轻划过掌心,留下一片温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抢在两人之前率先开口,和稀泥地说:“我都可以,随你们。”
说完自己打开电视机遥控器找了沙发另一端缩起来当鸵鸟,内心祈祷“你们开心就好,别吵架就行”。
电视里熟悉的一块钱特效声响起,房子里才窸窸窣窣地充斥着热闹的动静,将空荡的客厅填满。
林晓慧盯着餐桌上的还在沥水的碗碟,沉默了半晌,随后一声不吭地回了房间,没两秒,谢呈繁也跟了进去,还不忘拍拍他的肩,让他专心看电视。
谢致行按着遥控器翻来覆去的换着台,将电视声音调大,却依然有些勉强地才能掩盖住房内竭力克制的争执声。
在谢致行的印象中,他父母没吵过架,至少在他面前连红脸都少之又少。从小他们就教导他,不要随便和人发生矛盾,吵架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因而谢致行连口角都很少与人发生,也没有谁会没事找事故意找茬。
今天这个场面还真是稀奇了,也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不到十二点就关系他午饭吃了没的谢呈繁一直到饭点才满脸倦色的出来,谢致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看电视机,也就没怎么注意屋内的情况,迷迷糊糊间听见谢呈繁朝沙发上的他说了句“先出去了”,回头一看,只剩下屋外的半个背影和留有一线的门缝,正轻轻的在手的带动下合上。
他下意识去看他妈的反应,谁知林晓慧女士并没有出来,似乎连一眼都不想再多看。
直到晚上八点多,天空已沉入夜幕,楼下的茶话会再度开启,窗外路灯明明暗暗的微弱灯光招引着无数飞蛾扑火一般的纷涌而至,谢呈繁才带着不深不浅的一身酒气回到家中。
林晓慧女士当即嫌弃的皱起了眉,不加掩饰的挡住了口鼻,却仍是一言不发。
谢呈繁看见她的反应立即往自己身上嗅了嗅,嘴上低声嘀咕:“还有味道么,我都吹了一个小时的风了。”
谢致行元跟着闻了闻,应该是在楼下待了很久,他爸身上的酒味也不是很重,但或许是不常喝酒的缘故,谢呈繁脸上明显圈上了两堆高原红,脚步也不太稳当,手扶着墙才勉强摸到沙发上。
林晓慧没好气地把碗筷往桌上一放,啪嗒一声轻响,她冷色冷脸地说:“要吃饭自己盛,不吃就扔了。”
谢呈繁摆摆手,背对着他们口齿不清地说:“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好了,闹什么脾气,跟小姑娘似的。”
早已年过四十的林晓慧女士被他说得一愣,脸颊竟然蹭的一下就染上了一层绯红,只是天色太晚、屋里光线轻浅摇曳,不仔细盯着难以迅速分辨出来。
谢致行察言观色,明亮的眼珠在漆黑的眼眶中转了又转,审时度势地放轻脚步走到门边拉开了门缝。
天边的一丝月光得以温柔的垂落至地,将走廊上的银灰色扶杆打得透亮,反射出零星碎光。
余光之下,谢致行在黑暗之中扫到一个沉默的身影,他眯起眼细一打量,便认出了侧对着他盘起一条腿跨坐在转角扶手上的路重山。
“晚上好。”谢致行转过身沿着台阶一步步往下走,朝他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整个人背着光逐渐隐没入静谧的黑暗。
“好。”路重山依然背对着光,头也没回的答了一声,“一天之内见到两次,真巧。”
谢致行:“还好吧,这里地方小,这栋楼的我每天都能见到好几次。”
“是么?”路重山轻笑了一声,谢致行听到他微沉的声音在岑寂的转角响起,像是裹夹了一层夏夜少有的凉意,疏而不漏,清风朗月一般。
谢致行摸了摸耳垂,指腹上留有一片温热的触感,像是隔靴搔痒似的,有点麻。
“大晚上的怎么不回家?”谢致行没话找话,一点点靠近。
腿脚机械地带动着上半身的动作,让他的脑子一时间有点糊涂了,他突然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路重山时就是因为某些原因......
他干咳了一声,在寂寥的楼梯转角显得有些突兀,生硬地转了个话题:“这里晚上还挺舒服的,窗户一打开风能直接从外边灌进来。”
说完谢致行才转头望了眼楼梯口,布满参差不齐裂纹的玻璃好端端的闭着,只能透过一丝缝隙传进一缕若有似无的细风擦着耳畔掠过。
谢致行:“......”
路重山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安静了一瞬忽地跳下扶手,站起身在窗户上推了一把,摇摇欲坠的窗玻璃吱呀吱呀地从里面被打开,窗外的月光无遮无拦地映在他的侧脸,平日冷静而深刻的眉目被冷白的月光照得透亮,无端生出了几分温柔的意味,堪堪坠入了谢致行被月色冲淡而衬的微凉的眼眶中。
他靠在墙边,双手撑在窗棂上,探出了半个头,片刻后才转过身对谢致行说:“确实还不错,只可惜吹得是热风,效果就跟大晴天下暴雨差不多。”
一股闷热的气流从外面长驱直入,把站在后方的谢致行喷了个热浪满面。他转头朝楼上的自己家看了看,暂时还没听到摔碗砸盘子的动静,心里松了口气,朝路重山身边凑了凑。
路重山很懂眼色的给他让出了一点位置,两人一起享受夏季特供的深夜热风。
谢致行背靠在窗边,遮住耳侧的脑后头发被吹得乱飞了起来,他半侧着身体,一眼不眨地盯着路重山,看了半晌,眼睛里倏地透出一股难得的认真:“能问你件事吗?”
以致于路重山在这种专注的目光下不由得正视起来,似乎连脖子上干燥的皮肤都收紧了,酥酥麻麻的,激起一片战栗。
“你说。”路重山抬手摸了一下下巴,回视着他的眼睛。
谢致行将两人的距离又拉近了几分,眼神不偏不倚地盯着他的脸,指了指他的额角:“你额头这块疤是怎么回事?”
谢致行的指尖与他右侧额角的一片皮肤将触未触,隔着一道虚无缥缈的空气,温热的气流穿堂而过,摩擦着耳侧脆弱的肌肤。
在手指靠上来的瞬间,路重山条件反射地向后避了避,抬手覆上他指的位置。
他“哦”了声,随口道:“磕的。”
谢致行皱了皱眉,又凑近了一点:“可是形状怎么这么奇怪?”
路重山额头上的伤疤贴近发际线,之前被垂在额上的头发遮住几乎看不出来,夜晚风有点大,发丝被风吹得凌乱才显现出冰山一角——一道细长的伤疤与眉毛相隔约两根手指的距离,几乎呈平行线一路横入,大部分隐没进发根,只有一寸长度的斜线状疤痕留在额侧的皮肤上,像是被什么东西横劈了一道口似的。
他抬手抚上那个早被自己忘得差不多的伤疤,反问道:“你小时候没摔过么,随便剌条口子不就这样了。”
谢致行听了认为很有道理,也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没话找话了,于是说:“看着还挺长的,不过还好有头发遮住。”
两人就着窗外泠泠月光与遥远的月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无聊的话题。倏地,隔着一层楼梯的上方冷不防地响起几声“嘭嘭嘭”的重音,像是有什么东西毫无预兆的在强大力度的作用下连续撞击地面,然后紧接着是一句尖锐的女声——“你想都别想!”
谢致行猛地扭头一看,迅速分辨出了声音的来源——他第一次在这个楼梯转角遇到路重山时听见的声音。
他支吾了一下,指着吵嚷的上方说:“那个......你家里好像有什么动静。”
路重山头也不回,背影平静的仿佛和楼上制造出尖利声响的两人没有任何关系。
“不用管。”路重山背对着他,丝毫没有要回去查看的打算。
他侧过身体,朝他矜持的轻轻勾了勾唇角,偏头一笑:“你们最好也别多管,习惯就好。”
路重山似乎并不介意自己家中的私事被外人知道,朝楼上抬了抬下巴,以一种略显好奇的态度探究的问:“你一直都这么热心肠吗?”
“呃......这个,大家都是邻居。”
“好吧,”路重山露出一个类似于宽慰的笑容,点了点头,但话音却是一转,似是警告的意味,“你太好心有时候会很容易被人骗的。”
谢致行不以为然的耸了耸肩:“大家都是很好的人,谁会骗我?”
路重山心想,果然很好骗。
他挑了下眉,额角的那道伤疤便随着他的动作一齐斜斜扬了上去,那一点细长的痕迹似是要被彻底吞没进温热的皮肤。
“人不可貌相的,”他垂下眼睫眨了眨,声音轻的几乎要隐匿入干燥湿热的空气之中,随着簌簌吹落的花叶沉入尘泥,仿佛自嘲一般,“一个普通的邻居而已,朋友、恋人、甚至家人,没有谁能永远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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