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钧晟给嘉月盛了一碗莲子羹,又往她面前的小碟中夹了两块羊乳糕,温言道:“我听说你爱吃甜食,尝尝这个合不合胃口。”
嘉月看着裴钧晟的侧脸,心里有种很奇异的感觉。其实他们不过见过几面,前几次因看嘉月心情不好,裴钧晟并未多停留,总是在陈家坐上一会,与嘉月交待几句,又看看这屋内缺些什么,第二日就差人送了来。话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坐下一同吃饭。
嘉月知道裴家有四位公子,这段日子里她见了三位,听说那四公子裴钧逸性情顽劣,虽也在家里吵着闹着要来见这妹妹,可国公夫妇怕他说话没分寸,惹了麻烦,便不叫他过来。
想来奇怪得很,嘉月自第一眼在玉照堂见了这几位公子,心里便生出了些亲切感。他们与她并不十分相像,似乎更像国公大人模样,但眉眼间的温润疏朗却别无二致。
大概这就是血缘吧,嘉月想着,虽她如今还唤不出那声哥哥,心里总是放下了些许戒备。他们在她面前,从未展露过世家公子的骄矜和自持,只有普通人家兄长对幼妹的关爱。这样想来,与嘉朗也并无区别。
裴钧晟看嘉月喝着羹汤,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她照常穿着一身半旧的衣衫,置身于这简陋的小屋内,却半分无损于她的美貌和仪态。正如他的父母一般,裴钧晟在玉照堂的内室里见到嘉月,便知道这就是他的妹妹了。
嘉月出生时,裴钧晟已快满十五,正是那年大端的武状元。先皇器重裴家,他作为世子更是一族的希望,是以他那会虽还是半大少年,却已养成了内敛持重的性子。
那是十五年前了,六月初一的晚上,裴钧晟和三个弟弟陪着父亲守在明安堂外,等着母亲第五个孩子的出世。
院内婆子丫鬟来来往往,父亲急的在门口抱着手胡乱打转,他四弟尚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抱着他的腿不肯离去。待到过了亥时,他猛然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心里一激灵,接着便见房里跑出一个婆子,满脸笑意的跪到他们面前,“恭喜老爷,夫人生了一位小千金!”
父亲喜的呆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待那婆子又说了两遍,才忽的仰天长笑:“我裴家终于有女儿了!”随即一阵风似的冲进了房里。
裴钧晟心下生出了些奇怪的愉悦来,原本以为他又要多了一位五弟,没想到母亲这回却生了妹妹,不过妹妹比弟弟可好太多了,他这么想着。他们几个兄弟被拦在门外,过了两刻钟才被允许进了去,他在母亲榻前见到了妹妹。
妹妹正躺在父亲怀里,先前还啼哭几声,后来就乖巧的睡着了。她看上去那么小,熟睡的眉眼舒展开来,竟然很好看,裴钧晟想起三个弟弟出生时皱皱巴巴的样子,顿觉这妹妹的可贵。
父亲小心翼翼的抱着婴儿,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母亲躺在床上,面色有些苍白,精神却十分好,“老爷早年取的名字这回能用上了。”裴钧晟看向父亲,只见他再不复往日的严肃,咧开嘴低声笑了起来,“夫人说的是,这便是我裴廷睦的女儿,裴家的大小姐——裴妙仪。”
“……大公子?”裴钧晟回过神来,见嘉月正望着自己,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抱歉,抱歉,小妹刚才说了什么?”
嘉月舔了舔唇,像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我想问些国公府的情况,什么都不知道,怕入府闹了笑话。”
裴钧晟摇摇头,“那是你的家,回到家里不怕闹笑话的。父亲母亲都说了,怕你一时不能习惯,这些日子都叫我们陪着你,互相熟悉些也是好的。其他事情,等回了府中慢慢了解不迟,你放宽了心,一切都有我们。”
嘉月道:“倒也不是旁的,只是也处了十来日,对府里还是一点不了解,比如几位……恩,嫂嫂?还有府里可还住着其他什么人?”
裴钧晟听这句“嫂嫂”,心中一暖,忙笑道:“是我的不是,还未与你好好介绍一番。祖父有三子四女,父亲是长子,袭了爵位,但十年前就与两位叔叔分了家。如今府中只有长房一支,外祖母几年前病故了,父亲又没有妾室,所以人口简单的很,你不用担心。”
“我是永宁十七年生的,长你十四岁呢,如今在皇上面前领着职,六年前娶了妻室,如今有一儿一女。你二哥今年二十有六,是翰林院学士,两年前娶了建陵颜家的小姐,还未有子女。老三和我一样,是个武将,今年二十有三,婚事暂时也没定下来。至于你四哥么,虚长你四岁,如今也没个正经差使,大约也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不提也罢。”
嘉月一听裴钧晟提起那裴钧逸时的嫌弃表情,不由噗嗤一笑,“果真如此?裴府的公子怎么会差呢,想来是你们太谦虚了。”
裴钧晟尴尬一笑,“这倒真不是谦虚,父亲不知骂了老四多少次,他还是个不长进的样子,罢了,你到府里就知道了。只是他心思最活络,日后若是出什么馊主意,你只当没听过。”
嘉月点点头,略犹豫了一下,又开了口:“如今我不出门,外面的事不大清楚,你们每日这么过来,没引得旁人注意么?”
嘉月这想法藏在心里多日,她知道陈家周围定是已被裴家侍卫包围了,几位公子天天大摇大摆的过来,为何那些邻家都没有半点反应呢?陈家隔壁便是李家,那日她走时李准还十分担心,如今这么多天了,竟也没再见到他上门。即便是被侍卫拦在外头,家里就这么点大的地方,为何她一点都不知道呢?
裴钧晟眼中划过一丝微光,说道:“无妨,来时我们都很注意。”
嘉月却不信。这一带住了十几户人家,多半是手艺人,妇人之间串门最是平常,哪家有什么闲话,也经常传的走了形。这些年,陈家为着嘉月的事,便不太爱与邻家往来,不过也没全断了联系,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尤其上次嘉朗出事,几家还借了些钱周转。
如今裴家动静不小,嘉月不相信旁人都看不到,她凝视着裴钧晟,缓缓说道:“大公子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我既要回到府里了,咱们便是一家人,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没有被蒙在鼓里的道理。”
裴钧晟看着妹妹的模样,想着以她的聪慧,怕是敷衍不住,沉吟片刻便道:“小妹,你或许还不知道,你的出现,对国公府来说意味着什么。裴钟两家寻了你十三年,不能再看到你有任何意外。为了保护你,这一带的十四户人家,我已命人安排妥当,这些日子陆续搬走了,你放心,他们下半辈子都可以过得很安逸。”
嘉月呆在一边,喃喃道:“那我爹做活的木工铺子呢?对了,还有我那婶娘……”
裴钧晟看她神色不对,硬着头皮回道:“这几个铺子,都已安排人收了过来,原本不打算现在与你说,既然你问了,我也不必再瞒着。陈家有恩于我们,容县的几处铺子,就送到陈家名下。另外我差人寻了一处宅院,离这不远,也还算宽敞,待你走后,陈家就可搬到那里。”
嘉月瞪大眼睛望着裴钧晟,一滴清泪忽的落了下来,“我是要感谢大公子了,事事都安排妥当,那些人住在这里半辈子了,你们说遣就遣。可我要问一句:这么做究竟是为了我的安全,还是为了裴家的名声?国公府的郡主,养在贱民之家,说来多难听,日后被有心之人挖出来,必是要脏了国公府的门面不是?可你们既然这么费心竭力的遮掩我的过往,又何必非要我这么个不体面的人回到裴家呢?”
看裴钧晟欲要反驳,嘉月颤声道:“对这些尚且与我没有多少关系的人,你们都要连根拔起,大少爷却说让陈家三口安安稳稳的待在这里,我怎么能相信?是不是待我回到府里,你们也要对陈家动手了?大少爷,你今日若不给我句实话,我便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陈家。”
裴钧晟重重叹了口气,半倾着身子靠近嘉月,右手轻轻搭到她的肩上,似是一种安慰的姿态,“小妹,你太把我们往坏处想了。我可以说,在父亲母亲心中,国公府的名声与你的安危相比,实在不值一提。我们如今做这些事,并不是要否认你的过往。你不了解,裴家早年树敌太多,如果有些事情现在不处理好,日后极易被有心之人借机生事,甚至利用陈家来对你不利。”
“至于陈家,坦白说,一开始我的确想让他们离开此地,走的越远越好,知道这个秘密,对他们来说也是种危险。可是母亲说了,养育之恩大过天,若是遣走了陈家,你定会伤心。所以我今日给你承诺:有国公府一日,便护得陈家一日,请你务必相信我。”
嘉月听着呆了半晌,竟不知如何作答。
裴钧晟看她那怅惘的神情,心中也是悒郁难平。原本她该是受尽万千宠爱的世家贵女,奈何掷于尘世风吹雨打。有些命里失去的东西,日后怕也再难修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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