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六,宜会亲友。
刚过卯正,嘉月就起了床,新雨和秋岚服侍着洗漱,替她换上了一件海棠红蹙金撒花锦衣和月白色折枝梅花缂丝长裙,腰间悬了一枚象牙白的莲花纹云羊脂玉佩。
嘉月坐在镜前,任两人给她细细的上妆梳发,她看着镜中那人柳眉如烟、清眸流盼的模样,垂髫髻上一支赤金点翠如意钗,不知怎么却觉得有些不真实。
秋岚打起帘子,嘉月出了西阁,便看到陈通、方氏和嘉朗站在堂屋门口,一旁则是裴家三位公子。三位公子今日似有心一般,裴钧晟穿海青色金线团纹锦袍,裴钧衍着玉色翠叶云纹直缀,裴钧澄则着明绿色蹙金锦袍,一凝重一儒雅一俊逸,秀出班行不外乎如此。
嘉月轻咬牙关,强迫自己平复心绪,随即莞尔一笑,缓缓向堂屋走去。陈通和方氏面带惶惶,低垂着头,却又忍不住向她打量,嘉朗立在门边,定定的看着她,眼神复杂,也不知是喜是悲。
裴钧晟看向嘉月,柔声道:“时辰差不多了,小妹再道个别吧”,转身向陈通和方氏作了个揖,“有劳二位了,我们兄弟在门口等候。”陈家人慌忙回了个礼。
嘉月向裴钧晟点头示意,看几人走远了几步,便牵着陈通和方氏进了屋子,又把二人按着坐了下来。
嘉月掂起长裙,直直向面前二人跪下,陈通和方氏大惊,忙上前要把她拽起来。嘉月却不肯,口中道:“爹娘让我磕个头吧,陈家养我十多年,我无以为报,如今要走了,若不行这个礼,我走的不踏实。”
方氏已是伤心的涕泪连连,嘉朗把二人扶起,劝道:“就让月儿磕个头吧,别让她心里难受。”
嘉月勉强一笑,轻声道:“自女儿懂事起,便猜想过身世的种种可能,总归是被家人遗弃的,又或者是见不了光的。但我从未因这些自怜自弃,因为爹娘和哥哥对我的关爱照顾,实是我能得到的最好的,我虽未见过亲生父母,心中却没有半分遗憾。如今我要走了,心中总有两件事放心不下,一件是哥哥的学业,虽这几月变数颇多,请哥哥一定要遵循本心,好好备考,不枉这十年苦读。”
“另一件是爹娘的身子,爹爹伤病多年,一到下雨时节就浑身疼,以后千万别再做那些重活了。娘也是,你的眼睛不好,不要再给人缝缝补补了。裴家的东西,爹娘安心收下,这是该得的,若你们不收,倒叫他们生了别的心思。所以无论是为了陈家,还是为了我,爹娘、哥哥都要好好的过日子。”
嘉月默默了半晌,又道:“我与爹娘和哥哥既是有缘,也是无份,今生大概不能侍奉左右了,若有来世,定当结草衔环来报。如今只请你们万万珍重,我无论在哪里,心里都会一直记挂着这个家。”说罢便俯下身去,重重磕了三个头,泪水无声无息的流到地上。
再起身时,嘉月已恢复了面色,却仿佛害怕似的不敢正视面前几人,只将这简陋的堂屋又细细瞧了一遍,而后就扭头出了门,再不看身后的动静。
陈家门外停着两辆马车,三位公子站在车前,周围是七八个玄衣侍卫,都低头行着礼。嘉月走出门,看这四周冷冷清清,再不复从前的热闹模样,心下难免一阵凄凉,便没再敢多看,由两个丫鬟扶着上了马车,裴钧晟也跟着坐了上来。裴钧衍和裴钧澄则乘了前面一辆马车。
车内十分宽敞舒适,又有一小尊冰鉴散着凉气。裴钧晟从楠木小屉抽出一叠糖食点心,递给嘉月,“你早晨没吃东西,先垫垫肚子可好?”嘉月摇摇头,声音轻轻的,“没什么胃口。”
裴钧晟却不听她的话,用手绢包了一块糖栗糕就放到她嘴边,“小妹听话,吃一点。”嘉月大窘,只好顺着咬下,那栗糕似乎甜的过分了些,她过了半晌还能感觉到喉头那种甜腻的滋味。
裴钧晟看着她,嘴角噙着笑意,“你终于要回家了,父亲母亲不知有多高兴。”嘉月淡淡一笑,“我怕以后做的不好,会让他们失望。”
裴钧晟摇摇头,神情有些无奈,“你回来就好,其他一切都不重要,日后你就会明白了。”见嘉月不说话,裴钧晟又道:“有些话,我不知该不该叮嘱你,虽说不合情理,但我也是怕母亲听了伤心……”
嘉月道:“大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既然做了这个选择,就不会再让两边为难。从今往后,我的父母便是国公府的两位。我进了府,自会与他们好好相处,过去种种我都会埋在心里……况且有你们安排,我听着就是。”
裴钧晟听了方才那句,半晌没反应过来,“……你叫我什么?”嘉月似有些不好意思,垂着头喏喏道:“大哥。”
裴钧晟大喜过望,若是此时有外人看到他这喜形于色的样子,必定是要大吃一惊的。
裴钧晟有些小心翼翼的又凑近了嘉月几分,试探似的问道:“如此……我能唤你妙儿吧?”嘉月轻轻一笑,“我本就是裴妙仪不是么?”裴钧晟长出了一口气,温柔的看向身边人,“是的,你当然就是妙儿。”
裴钧晟神情愈发舒缓,他与嘉月聊起家中日常,一时十分高兴。
嘉月在旁边听着,虽不时接上几句,心思却有些飘忽了。她想着临走时竟能狠下心来不看陈家人,如今对着尚且算是半个陌生人的兄长又佯装乖巧,不禁对自己有些鄙夷。
她心中不是没有怨气的,但这怨气对陈家无益,对她也无用。她想着,倘若自己听话些、乖巧些,裴家人或者对她心有愧疚,陈家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可她若执拗于那点可笑的尊严,十几年不曾抚育的女孩子,对一个世家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因了她不得不割舍过往,逼迫自己身段放柔软,她不是没有待人的智慧,只是从前是用不上的,如今她却不得不用。
待行了两个时辰左右,裴钧晟掀开帘子一角,对着嘉月笑道:“已到建陵了,坐的累了吧?再忍忍,几刻钟就到。”
嘉月往外面望去,只见城门外一队守军,见着国公府马车,毕恭毕敬的行了礼,那领头的凑上前去,不知想和哪位公子说话,裴府驾车的下人理都未理,径直驾了过去。
距第一次进京不过四月有余,谁能料想有这般天翻地覆的变化。嘉月摸着身后的软垫,那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摸上去竟光润冰凉。马车从闹市中穿过,街旁的叫卖声、嬉闹声不绝于耳,竟有些恍如隔世的意味。
不多时,耳旁声响渐弱,裴钧晟指着外面说道:“这条是马陵街,多是京中武官所住,另一头是榆林街,文官清流喜欢住那里,我们家在拱辰街,是离皇城最近的一处。”嘉月听着裴钧晟说到“榆林街”,不知怎么的眉心跳了一下。
马车渐渐停了下来,嘉月心中还是生出了些许惶恐,她手心出了汗,心里慌的怦怦直跳。裴钧晟轻轻牵起她的手,温言道:“妙儿,不要怕,这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家人。”嘉月点点头,任裴钧晟牵着下了车。
日光太大,她有些晃了眼,半晌才看清楚眼前这巍然的巨大府邸,和府前站着的一行人。
国公夫妇站在最前面,后面是两个盛装打扮的貌□□,想来是那两位嫂嫂。另一侧则站着一名极为俊逸的年轻公子,大概就是她那四哥了。
后面又有几个体面的管家、仆妇打扮的,其中有个上次在玉照堂中陪在国公夫人身侧的,便是钟夫人的心腹梁妈妈。旁侧则是两队刀戟煌煌的府中侍卫。
一行人见着她,都是红了眼睛。钟夫人甩开身旁的丫鬟,几步小跑上前,抱着嘉月就开始哭。
外头天热,裴大人生怕母女二人伤了身子,忙好生劝慰着,吩咐了一旁的管家几句,便把人迎了进来。
嘉月心下正是纷乱,顾不得仔细看这裴府格局,只觉得府里极大,气象恢弘,目光所及俱是华贵精巧。
她被钟夫人揽着胳膊,原本有些不自在,倒也没挣开。走了好一会才到了那正堂,只见那匾上写着苍劲的“明安堂”三个字,嘉月深吸了一口气,才跟着走了进去。
裴大人好说歹说拉着夫人坐了下来,四位公子也逐一落了座。
嘉月坐在钟夫人一旁,手还被她紧紧攥着,嘉月本想抽回来,但见钟夫人痴痴望着她,竟半分也不肯错开。
裴大人凝视嘉月半晌,见嘉月抬头望他,又仿佛有些不好意思的转过头去,对着裴钧晟问道:“路上可还好?陈家安顿好了吧?”裴钧晟恭敬回道:“父亲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裴大人点点头,一手按在桌上,良久才叹道:“老天有眼,我裴家十三年终得团聚。”嘉月看她父亲双拳紧握,喉头微微颤抖,正是极力抑住心中情感。又见他双鬓灰白,不过天命之年已有一种颓然的老态,嘉月鼻中发酸,胸口一阵闷痛。
钟夫人再也抑制不住痛声大哭,紧紧揽着嘉月到怀中,口中不断念道:“我的妙儿,妙儿,娘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是娘对不住你……”
嘉月只觉得心中酸楚万分。不知为的什么缘由,明明只见过母亲一面,此时见她伤心至此,嘉月却怎么也止不住泪水。裴大人见母女二人抱头痛哭,默默站在一旁偷偷拭泪,几位公子见状,也是眼眶湿润,低头不语。
站在钟夫人身后的温氏和颜氏,虽对当年情状不甚了解,但看眼前哭成一片的裴家人,自是知道这位小姐回家的不易,心下也是十分动容。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