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月坐在床头,看着房间一端摆了四只宝相花纹银丝楠木箱子,微微皱起了眉。
偏头看向她的那张小案,上面又摆了一面紫檀镂空雕花梳妆镜,一只镶宝象牙梳,旁边则是一只精美的檀木描金妆匣。这些珍宝放在这种陋室,怎么看怎么有种滑稽的感觉。
格格不入,嘉月心里这么想着。
正发着愣,便有两个丫鬟打了帘子进来,前面那个约十六七岁,鹅蛋脸,瑞凤眼,虽谈不上漂亮,但给人感觉极为亲切舒服。后面那个年纪小些,小圆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倒是十分可爱。
新雨见嘉月刚起床仍有些愣愣的,忙捧了温热的巾子给嘉月擦脸,一旁的秋岚也端着茶水,笔直的站在床头。
嘉月缓过神来,看面前两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姑娘,一时有些不自在,半晌才说道:“难为你们了,穿这样的衣裳,想必你们也不习惯。今日天气倒不太热,你们早些上路回去吧。”
新雨闻言,立刻就在床前跪了下来,“大小姐这是折煞奴婢了,能伺候大小姐是我们这些下人的福分。老爷夫人千叮咛万嘱咐的,派了奴婢和秋岚来伺候,奴婢们粗笨不堪,若是惹了小姐不高兴,小姐骂也好罚也好,千万不要赶走我们。否则辜负了老爷夫人的吩咐,奴婢们真是再没脸回府里了!”
秋岚也跟着跪了下来,“大小姐,您可千万别赶我们走,打几日前第一眼见到小姐,奴婢就和新雨姐姐说,小姐像是画上的人似的,好看的不得了!奴婢心里是又敬佩又喜欢。原本在府里,奴婢还算个机灵的,哪知道在小姐身边,就变成这么个笨嘴拙舌的样子,讨了小姐的嫌,都是奴婢的不是。”
嘉月看着秋岚委屈巴巴的样子,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没有姊妹,看这秋岚比她小些,又十分机灵可爱,其实心里倒有几分亲切,也不忍心对她说重话。
原来,自裴家认定了女儿,几位公子日日来探望,送了不知多少物件,又是衣裳首饰,又是起居用品,堆了陈家整整一屋子。大概是怕嘉月心里抵触,国公夫妇倒是没有亲自过来。可嘉月仍心有顾虑,只叫放在一边,照旧用自己的东西。
几日前,二公子又带了两个丫鬟过来,说是贴身伺候小姐的,又有一个婆子专门来烧饭。嘉月在陈家虽娇惯,可生活上一向是自己来的,她当然不愿意让两个陌生姑娘来伺候。
大概是裴家早做了交待,两个姑娘来时便穿着乡下女子的衣衫,西阁边上一间耳房临时给她们充了住处。二人性子都好,一个沉静一个活泼,在陈家抢着干活,方氏抢不过她们,只好任她们到处扫扫洗洗。
嘉月心里知道,裴家给她选的,想必是极可靠的,原先在府中也应是颇有脸面的,如今来陈家做着这些粗使伙计,她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
这十来日,嘉月想了很多。初时她惶恐逃避,不愿面对自己的身世,后来所有事实摊在面前,她不得不接受,可总觉得国公府不是她的家。
如今心情平复了下来,她知道,自己必是要认祖归宗的,如今能在陈家多呆一天,她便觉得是多捡了一天——谁知道回府后她将面对的是什么呢?
想想多可怕,十三年前,她不过两岁,深夜被仇家掳走,又被随意掷于河中,头部受了伤,原本是必死无疑的。
可也不知为什么,大概真是菩萨保佑,多雨时节,她顺着河水飘了两日,就飘到了陵县外的桃河边上,只剩下一口气。正巧就被路过的陈通看到,当下替她包了伤口,小心翼翼的抱回了家。
“那时我和你爹正想要个女儿,你就出现了,你又生的那么好,你爹嘴上不说,心里高兴的不得了,我们便觉得这是老天爷安排的”,方氏后来与她这么说道。
过了大半年,方氏父亲得了急病去世,她母亲被兄长撺掇着要讨回她的嫁妆,一家人闹得很僵。陈通当时得同乡指引,得知一个熟人在容县做木工活计,那里离京城近,到底富庶些,陈通当下便做了决定,携家迁到了容县,这后来的事嘉月便都知道了。
“爹娘当初把我抱来时,没怀疑过我的身世吗?”嘉月这么问着,方氏回道:“哪能不怀疑呢,你当时穿的小衣小裤都精细的不得了,我和你爹虽然不认识,但知道你定是生于富贵之家,但当时以为你……或者是未出阁的小姐所生,要不然好端端的怎么把孩子丢了呢?”
“那时也有好几次在家附近见到一群群黑衣打扮的人,样子都陌生的很,又带着兵器,面相不善。我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看到自然就躲得远远的,现在想来,正是这么错过了裴家侍卫,哎……”
来到容县后,陈通也曾几次去建陵打探消息,但始终打听不出来有哪家富贵人家丢了孩子。方氏把嘉月幼时那套小衣拿给做绣娘的高氏看,对方只知道是极好的料子,却没在市面上见到过,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夫妇俩便按下心思,只当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但心里却始终有些不安,生怕哪日就来了人把嘉月寻了回去,因而更是加倍的疼爱这个女儿。
大概这就是阴差阳错吧,嘉月因陈家庇护侥幸活了下来,却也错过了裴家的搜寻。
嘉月叹了口气,不愿再想这些往事。她起了床,照旧先去厨房里看下,却看到方氏站在灶旁,一副不知如何下手的样子,原是那裴府送来的婆子此时正在烧火做饭。嘉月听两个姑娘喊她吴大娘,说在府里一向是给夫人备饭的。
嘉月心中无奈。她知道这些日子,陈家人过得十分不自在,裴府的少爷们天天往这里跑,现在又来了下人专门伺候起居,这陈家仿佛像是第二个裴家一般。如此这般,陈通日日起的极早,天不亮便出了门,晚饭也是在铺子里随便解决了。嘉朗更是为着避嫌,这两日搬到了铺子里去住。
嘉月看了半晌,拉着方氏便进了堂屋坐下,她知道这些人都是领了差使过来,劝不住。刚想和方氏说话,新雨和秋岚又站到了她旁边,嘉月叹口气,“你们先出去一下可好?”二人便诺诺退下了。
嘉月看向方氏,她们虽然一向感情很好,但如今到底有些不同了,方氏再不会开口唤她“月儿”,若有丫头婆子在场,更是态度谦卑,甚至不愿与她一同入座,生怕被人背后说了闲话。
嘉月心中难过,不知这身份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存在,竟能一夕间颠覆她十三年的生活。她低低说道:“给家里添麻烦了,如今爹和大哥都不愿回来见我了。”
方氏忙急急说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只是裴家送来的两个姑娘,都是年纪轻轻的,样貌也好。家里地方小,你爹和哥哥怕没的冲撞了人家,才这么做的。”
嘉月道:“我知道,只是搅的家中不宁,爹娘为我提心吊胆,我心里不好受,不过也不会太久了。”方氏闻言一惊,忙说:“可是定下日子回府了?”
嘉月扯出一个勉强的笑,“七月初六日子不错,大约就是那天了。”
方氏猛的一激灵,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含含糊糊的说道:“也好,也好……”
嘉月心中凄苦,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只道:“我在这里多呆一天,爹娘哥哥就多操心一天,我走了,你们也好安下心来继续过日子。娘别怪我不孝,我心里就算有一千一万个不情愿,但我如今不能不走。往后我去了裴府,若有机会便回来看你们,娘,陈家永远是我的家是不是?”
方氏听着,又要落下泪来,她虽不懂那镇国公府究竟有多贵重,可她知道,世家就有世家的规矩,即便日后嘉月真的还记挂着他们,裴家能愿意让自己的女儿总是有份心思在别处吗?
她不敢多想,也不愿意说了那些扫兴的话,只一个劲的应承下来,“是,是,你永远是陈家的女儿,你有了好归宿,爹娘真心替你高兴。可是有句话我要叮嘱你,就算是为着养了多年,你要听我这回:你进了裴府,认回了亲生父母,便不能再叫我们爹娘,免得惹你父母伤心,你可知道?”
嘉月点点头,压低了声音:“我晓得,虽说我与他们是一家人,可是多年不见,究竟是两份心思,我心里有数,会小心行事的。”
正说着,忽然听着外面新雨和秋岚齐齐说着“给大少爷请安。”嘉月和方氏对看了一眼,立刻停了话头。
裴钧晟穿一身淡青银线绣竹叶纹圆领锦袍,他十分高大,行动间飒爽干练。见了屋内二人,裴钧晟对着嘉月微微一笑,“妹妹”,又向方氏看了一眼,说了句“方夫人”。
方氏哪敢与这位世子爷多说话,忙行了礼要退下去,这时正好两个丫鬟捧了早膳来,嘉月虽无奈,还是与裴钧晟一同坐下用了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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