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
天色一片灰蒙,豆大的雨点砸到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小院中的紫叶李被打的折了枝条,原本娇艳的花朵也失了颜色,一副萎靡样貌。
嘉月拿着抹布在房内的小桌前细细擦拭,不过是个四尺来长的小案,嘉月却屈着身子擦了一遍又一遍。待那小案实在已是光洁锃亮,嘉月又转过身开始擦两把椅子。方氏半靠在门旁,望着那忙了半日也不肯歇下的身影,眼睛里忽然就热热的,刚准备说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嘉月看方氏在门口踌躇不定的样子,笑道:“这两日雨真大,灰尘落得多,娘去歇着吧,不用管我。”方氏吞吞吐吐道:“月儿,不,不是……那个,晚饭好了,快去吃吧。”嘉月应了一声,洗了把手便去了堂屋。
陈通和嘉朗站在桌边默默无言,看着嘉月来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时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嘉月看到父亲哥哥的动作,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桌上摆了五六样菜,平常是过年时节才有的,嘉月装作不知,忙把一家人按到座位上,又拣了菜到各人碗中,自己便低头吃了起来。
这饭吃的闷闷不乐,一家人各怀心思,谁都不敢先开口。嘉朗摆弄着碗中的菜,没有半分胃口,他抬眼看到嘉月故作轻松的表情,心中颇不是滋味。
半晌,嘉朗放下了碗筷,深吸一口气,方开口道:“月儿,不管怎样,我做了你十几年的哥哥,就一辈子认定了你是我妹妹,亲人之间原本没什么话不能说。可这几天爹娘愁的觉都不能睡,娘日日躲在房里哭,一想到你要离开这个家,他们……这些话爹娘不会说,我只能代他们说了。”
嘉月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哥哥说什么呢,好好的我为什么要离开家。”却见方氏已在一旁却偷偷抹起了眼睛,陈通低垂着头,脸上皱成了一团。
嘉朗长叹一声:“月儿,遇上事情我们是躲不开的,这也是你教过我的。你是公侯家的女儿,是建陵城的世家小姐,你不能逃避自己的出身。至于爹娘和我,我们虽千般万般舍不得,但是你有亲生父母,有好的前程,我们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嘉月看到嘉朗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仿佛极力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看看兄长,又看看爹娘,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哽咽道:“什么裴府,什么镇国公,我通通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十五年是爹娘养我、哥哥陪我,我就是陈家的女儿,难道现在你们不要我了吗?”
方氏呜咽一声,把嘉月紧紧搂进怀里,“月儿,我的好女儿,是爹娘没有福气……”陈通不发一言,用衣角悄悄拭着眼睛。
嘉朗看到家中哭作一团,一颗心仿佛被火炙过一般,哑着嗓子说道:“我们怎么会不认你?可是月儿,你不能意气用事,要好好想想。前日国公大人一家过来,你躲着不肯见,他们虽未细说当年情形,可你当时确是被歹人掠了去,绝不是被家里抛弃的。”
“他们苦寻你多年,如今找到了,无论如何都要让你认祖归宗,月儿,我们是你的家人,他们更是,你一时接受不了这些,可也不能心生怨怼,钻了牛角尖。”
嘉月哭的双眼通红,“我如何不怨?我在陈家好好的呆了十几年,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我的生身父母。从前我不是没有想过,可爹娘待我这般好,就是亲女儿也不过如此,我还想什么呢?现在他们说来就来,半点没顾虑我的难处,若不认亲就是不孝,可叫我即刻便舍了养我十几年的父母,我心里怎么能好受?”
嘉朗何尝不知道她的想法,却不敢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你心中不好受,国公夫妇只会比你难受百倍。我受伤时,你曾对我说,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现在我也要这么对你说,爹娘对你的关爱永远不会少,可是他们也知道怎样才是真正为你好。”
方氏抽噎的话都说不完整,“月儿,你哥哥说得对,人该是哪儿来的就该回哪儿去,从前我和你爹爹生怕耽误了你,如今你回到国公府中,那是你真正的家,我们也再也不用愁了。”
嘉月睁大眼睛,那泪水却控制不住的落下来,“回家?可那里真有我的容身之处吗?我失散了十三年,与他们早是两个世间的人。为着血缘关系,他们寻我回去,可我如今的样子,根本不容于那种门第,去了也是讨人嫌罢了!”
一家人听了这话都是默默,嘉朗本想说些什么,看着嘉月那伤心模样,劝慰的话再讲不出口。屋外暴雨如注,屋内的人更是悒悒不乐。
镇国公府,明安堂。
镇国公裴廷睦坐在上首,神情凝重。他的五官很深,双眼微陷,眉浓而长,即便半靠在椅上,亦能从那仪态中看出优越的出身。他如今五十有一,尚属壮年,但鬓角已半白,额间和眼角的数道皱纹显示出生活的磋磨。
裴大人看向坐在一旁轻轻拭泪的妻子钟氏。她是个很美的女子,三十年前以美貌才学名动京城。他们虽门当户对,但他能娶到她,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嫁给他三十年,养育了四子一女,却落得如今缠绵病榻,郁郁寡欢,裴大人心中亦是无尽的懊悔和歉疚。
堂下站着四个身形如松的青年,正是裴家四子。长子裴钧晟开口道:“母亲不要太过伤心,妹妹离家时年纪太小,对父母未有多少记忆,如今事出突然,她心里一时过不去。我们已经找了妹妹这么多年,如今人就在眼前了,万万不能逼迫,让她起了反感,母亲心放宽些,我们再等等也无妨。”
钟夫人声音轻飘飘的,像在风中打颤一般,“这么些年,我日日吃斋礼佛,请求老天爷送回我的女儿。那日我见了她,就那么一眼,我就知道她是妙儿,是我的宝贝女儿。她也定是认出了我,可她的眼神那么冰冷,看都不愿多看我一眼,她一定是在怨恨我……”
裴大人站到妻子身旁,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一时却也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来。
原来,自那日钟掌柜在玉照堂无意瞥见了嘉月样貌后,他当时只是觉得这小姐好生面善,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事后细细回想,钟掌柜才猛然反应过来,他如坐针毡,半分不敢耽误,连夜就上了裴府,向裴大人和世子回禀了此事。
世上相似之人并不罕见,裴大人早年受了几次打击,这次并不敢多抱希望,但还是安排了心腹去傅家打探,得了结果后又派人去了容县秘查。这一调查果然查出了不少端倪,那姑娘年龄、样貌都是符合,出身却有些不清不楚。
陈家永宁三十四年从陵县搬到容县,奇怪的是,在陵县竟无人知道陈家有个女儿。只知道陈家搬走时,带着五岁的儿子,还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只说是亲戚家养不活送来的。如今在容县,街坊邻居见过陈家女儿的并不少,夸她幼时如何标致,如今年纪大了,倒是没怎么再见过了。
陵县距京城不过四五百里路,裴钟两家当年派了数百侍卫,又调动了上千禁军精锐,沿着二十四路、四百余府细细搜寻,全国上下通通翻了个遍,何况一个小小县城。可事实却由不得裴家人掉以轻心,裴大人召集一家说明了情况,一面安排了数名暗卫守在陈家附近,一面吩咐了两个儿子与傅行简见上一面。
钟夫人得了希望,多年的心病好了一半,挣扎着从病床上爬了起来。她看着丈夫儿子整日在书房里商议,十来日了还没有什么动静,心里不由发急。
为着慎重起见,裴大人和几位公子自然是要查的精细些,既已和傅行简开诚布公,这事自然就瞒不住傅家,于是又派人去傅家通了气,计划着找傅家兄妹安排个妥当方式见上那姑娘一面。
可钟夫人一想到女儿可能就在一百多里外,她却看不见摸不着,不由心急如焚,半刻都等不下去,强撑着身子就上了傅府。裴家人得了消息,这才有了上次玉照堂一见。
那日晚上,陈家门口来了两辆马车,正是裴大人和世子裴钧晟、二子裴钧衍和三子裴钧澄,又来了几十名便装打扮的侍卫,把陈家围的严严实实。
陈通和方氏初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以为又是那徐家小霸王派人来寻仇的,待看清几位裴家公子的样貌,夫妇俩顿时白了脸,心中明白了三分。又看面前几人气势不凡,非富即贵,犹豫着就要跪下,裴三公子忙上前抬起二人胳膊,不敢受他们的礼。
裴大人环视陈家一圈,见这屋子空空荡荡,简陋不堪,心中实在酸楚难耐,又见嘉月自他们一进门便避进西阁,不愿相见,一时也是悲不自胜。
半晌,裴钧晟见父亲平缓了些情绪,才开了口,与陈家三口说明了事情原委。陈通和方氏只是呆呆站着,半躬着身子,面部轻轻发颤,好像没听明白一样。
嘉朗煞白着脸,心中却是信了七八分,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发出的声音还是微微发颤,“你们如何确定嘉月就是裴家小姐?”
裴大人望着这年轻人,低低说道:“若你见过我夫人,便不会有这疑问了。若你还不信的话,妙儿心口有一颗朱砂痣,我的夫人绝不会认错。”这话一出,方氏脸色一阵青白,那痣生的隐秘,若不是贴身接触过的人,万万不能知道的。
裴大人继续说道:“不知妙儿幼时的衣裳可还留着?可否拿来一看?”方氏瞧了陈通一眼,诺诺说了声还在,便进了内室,不多会便抱了个小包袱出来,颤颤悠悠的捧给了裴钧晟。
裴钧晟递到父亲面前,只见裴大人轻轻解开了包袱,里面躺着几件洗的发白的孩童衣衫,那料子已经旧的看不出颜色,却清晰可见衣领一圈金丝如意纹花样。裴大人双手微颤,细细看向那衣内,果然有一处绣着某种莲花图样。
裴大人闭了闭眼睛,似是想到了什么痛苦的回忆,再睁开时,他沉沉说道:“妙儿当年被掳走时,穿的就是这样一套衣裳,这料子当时是暹罗国进贡,除了皇宫,只有镇国公府才有。小衣里面是我裴氏一族的标记,正是我夫人当年亲手所绣,绝不会有错。嘉月,就是我的女儿,裴妙仪。”
裴大人看向陈氏夫妇,忽然就弯腰做了个极大的揖礼,几位公子跟着向二人行礼,陈通和方氏吓得面如土色,一时竟僵在原地。
只听裴大人说道,“你们夫妻替我养育女儿十三载,便是我裴家的大恩人。可是如今,我要你们一句实话,十三年前,你们是从哪里抱来了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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