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了玉照堂前。
嘉月照旧戴上了幂篱,进了园子才发现今日这玉照堂格外清静,四周望了望,竟不见往来宾客和伙计。嘉月心中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跟着傅行简在园子里绕了许久,身后跟着那斗笠男子,目光似乎一直在自己身上停留。
待走到一处院落外,傅行简终于停下了脚步,嘉月抬头看那匾上题着“念仪”二字,略带斑驳,与旁处有些不同。这院子似乎隐在玉照堂最偏僻处,院内种着大片芍药和蔷薇花,此时开的极好。
傅行简带着笑,神色却有些郁郁,“让姑娘受累了,就是这里了。”
嘉月忙说好,进了堂屋果然看到傅琬妍已在等着了。她欲上前行个福礼,傅琬妍一把将她按住,面色忽青忽白,极为尴尬的样子。嘉月不解,倒也没多问,转头看向屋内,才发现这里的陈设有些老旧,并不似上回在遏云间看的那般奢华。
嘉月看这兄妹二人面色不好,忍不住开口道:“傅小姐,可是出了什么事?今日叫我来是做什么呢?”傅琬妍干巴巴的笑道:“那个,倒也没什么,就是大半个月没见你,有些想与你说说话,你不会生气吧?”
嘉月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会生气?只是我瞧着傅公子方才来家里时很是焦急,生怕是小姐你出了什么事,如今见你都好,也能放下心来了。”
傅琬妍面色颇不自然,舔着舔嘴唇,“怪我怪我,是我吵着要见你的,你别怪三哥。”傅琬妍又忙着张罗了茶水点心,不多会竟是那斗笠男子送了进来。
看嘉月盯着那男子的身影,傅行简似有些艰难的开口道:“姑娘,最近家中可还好?嘉朗兄如何?”嘉月回过神,答道:“劳公子记挂,一切都好,只是上次的事,我心里还是十分过意不去,哥哥有他的顾虑,还请公子不要责怪。”
傅行简淡然一笑,“姑娘多虑了,人各有志,嘉朗兄是个难得的明白人,我尊重他的选择。”
傅琬妍那边却又开了口,“妹妹,我记得那日你曾说我们是同年所生,你是八月的生辰?”嘉月眨了眨眼,忙接道:“前些日子是小姐的生辰,我记得,我原本做了些东西,可惜今天来得匆忙,竟是忘了带过来,小姐别介意。”
傅琬妍愈发不自在,只说道:“我家里也不怎么给我过,嗨,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似乎想了半晌,又开了口:“妹妹,若我问你家中的事,你会不会不高兴?”
嘉月心中沉了一沉,不知道又是哪里出了纰漏,她思索着若他们问起来,究竟该怎么回答才好。可傅琬妍却不给她思索太久的机会,“第一次我在茶楼见到你,就觉得你格外不同,当时只是存了好玩的心思,却不知道后面还有这许多机缘。后来见了你的真颜,我当时是真的吃惊,建陵的世家小姐们我见得不少,有这般容貌的,却没有几个。”
傅琬妍右手轻轻覆在嘉月胳膊上,轻声道:“我知道这么问很是失礼,但我与三哥都是真心实意的关心你的,如你有什么难处,真的可以与我们说说。如今我只问一句:妹妹,陈家夫妇果真是你的父母吗?”
嘉月愣住了,不料傅琬妍问的如此直接。多年心事被人戳穿,她忽觉心中一滞,实在难堪至极,只得勉强笑道,“我不懂小姐的意思,莫非因我样貌与爹娘有所不同,小姐就疑心我的身世吗?”
傅行简攒着眉,面上是掩不住的忧戚之色,“姑娘,我们几人相识虽不久,但都已视彼此为朋友,琬妍所问,我心中何尝没有过疑问。姑娘也许怪我们强人所难,但若其中真的有什么隐情,姑娘难道不想弄清楚自己的出身吗?”
嘉月惨然一笑,摇头道:“并没有什么隐情,我就是陈家人,仅此而已。公子和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的家事却不想与旁人牵扯上。我出身低微,也许真的不配与你二人相识,是我高攀了。”说罢就要起身离去。
就在那时,傅琬妍却不小心翻手打了茶水,正巧溅在嘉月衣襟处,她不过穿了一件轻薄小衫,浸了水便容易显了身形。嘉月忙掏了帕子擦拭,傅琬妍却一把将她牵进内室。
小榻前,傅琬妍懊恼似的低垂着头,再不看嘉月的脸,只扯了扯她的袖子,“妹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这里没人,你把衣服换了吧。”
嘉月叹口气,心中虽烦闷也不好说出来,只勉强说道:“无妨,我换件就是。”傅琬妍不知从哪处找来了一件碧霞色的云纹锦衣,递给嘉月后便背过了身去,守在门前。嘉月没多想,一粒粒解开了外衫的扣子,只着一件粉白色绣梅花小衣。
她肤色极白,真正的冰肌玉骨,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宛如一朵娇藏的玉兰花,动作间,一颗殷红的朱砂痣在左胸前时隐时现。
嘉月穿好了衣,正想开口唤傅琬妍,却发觉屋子一侧屏风处似有动静。那是一展折枝杏花琉璃屏风,因着屋子里光线有些昏暗,嘉月进来时便没多注意此处,此时屏风后面却传来了女子的低泣声。
嘉月悚然,慌忙看向一旁的傅琬妍,见她面上神情也是一片惶惶然,显然对此并非一无所知。嘉月仿佛觉得自己掉入了一个陷阱,冥冥之中,她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屏风后缓缓走出了两个中年女子,走在前面的贵妇身着月柳色织锦妆花褙子,十字髻上一只羊脂白玉嵌珠翠步摇晃晃荡荡。
那夫人生的极美,不大看得出年岁,只见她肤如凝脂,眉似远山,一双剪水杏眼此时却含着泪。她紧咬牙关,脖颈间青筋毕露,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另一个穿浅紫掐丝云锦褙子的中年女子,也是满眼含泪,却在一旁紧紧搀扶着那夫人,口中不知默念些什么,眼神却不断在那夫人和嘉月之间逡巡。
嘉月直直看向面前这人,只觉得她的样貌格外熟悉。嘉月心口咚咚直跳,想着:一定是在哪里见过她,一定是在哪里见过她……可是脑子想的生疼,嘉月才恍然间明白,十五年来她没有出过容县,所到之处不过家中那一带,怎么可能会真的遇见过这人?
嘉月又一点一点的把那女子的五官打量,越看越觉得心揉成了一团,这眉眼,这神情,与她竟有七八分相似!
嘉月瞪大了眼睛,张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她觉得脑中轰然一声,那些破碎的画面全部涌了上来……火,建陵城中漫天的大火,残垣断壁,街号巷哭……嘉月无意识的捂住胸口,只觉呼吸停滞一般,她心中剧痛,眼底竟有热泪滑落。
那夫人急急向前两步,似乎想要触碰到嘉月,又像被烫伤般迅速抽回。嘉月胡乱擦了眼泪,脸上一片木然,她不知想了些什么,重重喘了两口气,僵硬的扭过身子不再看面前那人,快步向前门走去。
那夫人仿佛晴天霹雳般,挣开了旁人便向嘉月扑了上来,椎心泣血的嘶吼道:“妙儿!我的妙儿!”
傅行简听见里间的声响,面色有些苍白,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有些事情将永远的改变了,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嘉月,不,应该是叫裴妙仪了。
多奇怪,一次再偶然不过的相遇,竟能引出这么肝肠寸断的世家秘辛,有多少人的命运从他和琬妍见到那人的第一刻起就被改变。
他应该是要高兴的,阴差阳错间替她寻回了生身父母,她贵不可言,再也无需他来担心怜惜。可是不知怎么的,傅行简感到一种命运的浪掷,他觉得很多事情恐怕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再睁开眼时,面前又多了几人。早前跟着他们一起过来的男子摘下了斗笠,正是裴家二公子裴钧衍,此时眼中含泪,双拳紧握,死死盯着内室那扇门。在他旁边的,则是大公子裴钧晟和三公子裴钧澄,二人亦是哀戚之色溢于言表。
半晌,那扇门终于打了开,嘉月木木的走了出来。待看清眼前几张同样熟稔的面孔时,她眉间一跳,并不说话,只对着傅行简瞧了一会。
这房间站了许多人,却安静的可怕,所有人都盯着嘉月的神情动作,仿佛只要她一动,他们就能想出千种万种办法让她留下。
嘉月抬起头来,不知对着什么惨然一笑,而后决然的快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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