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冬日清晨,迷雾霭蒙,静下心来能听见鸡的打鸣声一叠又一叠的响起,间隙覆盖下的是细微虫鸣,毓秀便这样望着窗外绿叶滋润眼睛,直至灿烂日光普照大地,连翘也来了。

    连翘刚一进屋就见毓秀端坐于长案边,头梳螺髻,身穿水绿袄裙,裙尾如散花恰好遮盖住雪白脚裸,露出的霜白皓腕正将窗撑起露出一丝缝隙,一瞬寒风就涌入进来,吹散一夜封闭暖香。

    一旁的小丫鬟还在揉惺忪的睡眼,一见连翘也来了,连忙打起精神乖乖做着手上活计,唯恐落下责备,连翘却压根没去看她们,她的目光只在表姑娘身上,心中所想却是昨日那些话。

    表姑娘打扮得齐整,身上这件裙袄却是家常旧的,想是昨日她责备了将新衣损坏的事,这表姑娘十分细心敏感,所以便不肯再穿那些新的了,连翘思及此,心中微微愧疚。

    毓秀却浑然不查,只是端着粉彩底的珐琅花卉碗喝着香汤,神情淡雅。

    这样的姿容,不是俏丽,更非温婉,是国色天香的绝色,这是天赐的美貌,与出身无关。

    “姐姐且忙,我没什么事的。”或许是被注视着太久了,连翘听她这样道。

    “姑娘怎么起的这样早?”连翘收回感叹的神色,笑着问。

    她为婢多年,向来警醒,纵然一夜闲谈,翌日还是起了个大早。没想到这这表姑娘却起得比她还早,也着实勤快。

    毓秀伏在长案上,头枕着手臂,笑道:“夫人不是遣人来说过今儿要去上香,故早早起了等着。”

    连翘这才想起的确有这样一事,不由也笑,“倒是我忘了,不过姑娘也忒勤快了,夫人少说也得两三个时辰后方会过来,姑娘若要出去便换身衣裳吧,这衣服外面走着会冷的。”说着她顿了顿,“往日我多有得罪,还望姑娘大人有大量,莫要见怪,我并没有什么恶意的。”

    “姐姐客气了,”毓秀笑道。

    或许那句好姻缘触动了连翘心底藏得最深的心思,她竟是罕有的吐露了心中愁肠,从家中琐碎小事,到她在聂宝瑜身边当差的所闻所见,闲闲叨叨,直至半夜才昏昏沉沉睡去。

    昨夜她听着,直至连翘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无声,她闭着眼卧于床榻上,脑海中无数幻影,从前的将来的,她翻来覆去,直至半夜才昏沉沉睡去。

    今日一早,连翘的态度果然好了不少。其实把话说开,她知道很多事并非自己想象的那般。

    连翘在一旁挑衣服,嘴中又不禁念叨着,“姑娘也小心些,这东西都是好的,也不要白白糟蹋了。”说着她也住了嘴。

    毓秀都听在耳中,若是从前他必定以为连翘有心膈应她,昨夜长谈,她方知非也。

    连翘家中尚有病弱年高的老父老母,下又有幼妹弱弟,这里有主有仆,聂宝瑜能一掷千金,连翘只能积少成多,是苦过来的人,方知钱财何等可贵。

    低头看身上衣料,皆是江南盛名在外的金织坊造的,料子颜色极正,于阳光下细看可见别样色彩,行走起来更是流光溢彩,这样的衣料便是和御用的相比也不算寒碜了,也只有聂宝瑜这等高门贵女,显宦之妻才用得起,而这些聂宝瑜都毫不吝啬的给了她。

    前世她曾想这卫雪臣怎么这样好命,一路逢凶化吉,扶摇直上,从寒门之子,成为万人之上的显宦高官,那时她原想这便是天之骄子的运气,现在才知,原来是能未卜先知,难怪他能得到聂宝瑜这般柔情万般,心思纯善的人为妻。

    手抱着猩红色的斗篷,看见表姑娘脸上有异样的神色,只道毓秀同情她,连翘连忙道:“我不比姑娘,姑娘生得这般美貌,往后必定有一番如意前程。只倒是姑娘飞黄腾达了,别忘了我。”

    苟富贵,勿相忘。毓秀点头一笑,“姐姐恩德,我自是感念在心。”

    连翘原是随便一说,无意玩笑,哪成想毓秀这样郑重的答了,顿时脸上一热,心中想起从前自己如何冷淡如何偏见。

    她叹气一声道:“富贵倒是次等的,最重要还是姑娘喜欢中意,”说着她又住了口,天底下又有几个女子能与如意郎君携手,如表姑娘这容色,若没有权贵宠爱傍身,只怕要落得个红颜薄命的下场。

    念及此,连翘望她,眼神悲悯。

    江毓秀触及她动情目光,不由软语安慰道:“姐姐的心意我都明白,我自会小心谨慎的,多听姐姐指教。”

    “表姑娘说笑了,”连翘笑叹一声,心中百感交集,想起自己昨夜一时激动,竟然说了那么多话。其实她虽然防范这表姑娘,但又忍不住同情喜欢她,毕竟多日言谈来看,这女孩身世凄惨又没有坏心。

    昨夜都将私话说尽了,此刻便是健谈的连翘也没了话说,毓秀也稍有困倦,用过早饭后又躺于玫瑰色的卧榻上睡了个回笼觉。

    连翘心不在焉的做着琐碎杂物,不知过了多久,听得外面有声音道:“夫人来了……”

    毓秀已经起身,聂宝瑜笑着走进来,她里穿着宝蓝色的袄裙,外罩着浅灰色的斗篷,手中捧着手炉,“妹妹起得早。”

    毓秀点头含笑,“夫人今日好兴致。”

    “今日天色不错,你同我一起去佛前上柱香可好?”虽然早就派人来问过,但聂宝瑜还是再多问一句。

    若是她答不愿去,聂宝瑜也必定不会勉强。

    的确是对这些兴趣不大,但早答应的事没有反悔的道理,况且,江毓秀朝外看去,明媚冬日,暖阳照耀,雪白一片,耀眼夺目。

    “夫人美意,这也是好事。”毓秀说着,连翘上来为她披好斗篷。

    一群人浩浩荡荡出了门,朝山顶登去。

    佛殿在山顶,与山腰女眷所在实在相隔甚远,偏偏聂宝瑜十分心诚不肯坐轿,这慢腾腾往山上走,即便距离算不远,也废了好些功夫,直至晌午时分,这才到了。

    先用过斋饭,净心净手,又与那慈善的僧人闲谈几句,聂宝瑜这才领着众人手捧着香烛,往佛殿上去。

    大殿正中央是个慈眉善目的菩萨,聂宝瑜一见着蒲团便虔诚下拜,双手合十闭目,口中念念有词,她本就气质温柔,此刻虔诚姿态,更显是得像是天底下最良善的信女。

    毓秀也明白,聂宝瑜的虔心是有理由的,聂宝瑜乐善好施,除却本身性格所致,更为重要的一点事她心中有一个十分渴望实现的心愿。

    聂宝瑜与卫雪臣虽然恩爱,却久久无子,聂宝瑜二嫁而来,前一任同样无子,不免怀疑在自己原因,聂宝瑜自然十分渴望有一个孩子来慰藉。

    “夫人,”毓秀见她终于睁眼,连忙上前将她掺起,聂宝瑜本就娇弱,久跪加上心中有事,此刻便是软绵绵的倒在毓秀身上。

    想安慰她,却又无话可说,世上最难之事,无过于心想事成。

    这孩子的事于夫妻而言,急不得,却又是不得不着急的事,聂宝瑜心里只怕也很难受。

    毓秀便笑道:“夫人这耳坠儿,实在可爱,和昨天那相比更是别样趣味。”

    聂宝瑜果然腼腆一笑,“妹妹真是细心,你要是喜欢,我去寻个一样好的,改日送你可好?”

    “这却不必了,这耳坠儿最是姐姐合适,旁人再怎么也差了些,”毓秀扶着她往左边供人休息的厢房内走。

    刚坐下,闲聊几句,喝了几口茶,聂宝瑜便开口询问道:“也不知妹妹可有心仪之人?”

    毓秀一愣,跟着半晌没说话。

    胡思乱想许久,江毓秀也慢慢缓过来,聂宝瑜也是一片好意。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便是亲生父母也没有养一辈子的道理,更别说她与聂宝瑜并没有血缘关系,无非是因缘际会,这才认作表妹,这已经是天大的善心。

    一个年纪当嫁的年轻姑娘久留在身边,就是亲妹妹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况且还有卫雪臣夹在其中,聂宝瑜如此忍耐,还特地询问她的心意,算得上十分体贴温柔了。

    见毓秀久久不答,聂宝瑜有些慌张,她连忙补充道:“秀秀,你也莫要误会,我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你要是不想说也罢了,是我唐突。”

    她语言亲切,甚至因为着急,脸上冒出细小汗珠,双颊也浮出桃花粉红。

    毓秀摇头,“姐姐好意我都明白,只是这终身大事,一时想不出什么来,所以就迷惑了。”

    聂宝瑜点头,“我不过是偶然提起,妹妹也不必紧张。”

    她忸怩了片刻,又道:“只是我想着族中兄弟极多,仔细想还有那么几个好的堪配,妹妹品貌是第一流的人物,姐姐心急,也是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若是能和妹妹这般品貌的人亲上加亲,那真是人生一大乐事,这才忍不住多问几句。”

    她说着脸上红扑扑一片,似乎说了十分难为情的话。

    江毓秀心中动容。

    聂宝瑜这也太谦虚了,她出身显贵,母亲是长公主,父亲乃是高门望族,族中子弟皆是才俊,和她这个捡来的便宜表妹比起来,当真是云泥有别,可聂宝瑜却愿意与她牵线做媒,为终身考虑。

    想到这,毓秀心中略有愧疚,从前她被聂宝瑜拉手闲谈时,还时不时揣测过聂宝瑜的用意,总觉得这份“善意”或有其他阴谋算计,如今看来,聂宝瑜真是纯善温柔的女人。

    只是心仪之人……

    毓秀脑海中闪现出无数人的幻影,最终也没捕捉住一个。

    她有未婚夫,有无数表兄族亲,有师兄师弟,若是她前世还活着,怕已经是卫雪臣的妻子了吧……

    “秀秀妹妹?”聂宝瑜见她出神许久,不由小声的呼唤。

    “承蒙姐姐好意,”毓秀笑答。

    她心中十分动容,便也不愿以谎言遮掩,只隐去一些道:“难为姐姐为我操心,只是我在京中还有几个能托身的故人,姐姐也不必为我如此操心。”

    “这……”聂宝瑜皱眉,只觉得这话有些奇怪,京城里有亲族,可是她听卫郎说,这秀秀姑娘父死母亡,并无可靠至亲了。

    虽然心中颇多疑问,但聂宝瑜见女孩眼中有泪,不由便联想起当年自己议亲论嫁时的忐忑心情。当年她也是这般年纪,对未来一无所知,对于家中安排的婚事自然也不能说半个不字。

    结果她所嫁非人,若非遇上卫郎,只怕她早已……聂宝瑜感怀伤心,眼中已有热泪,忽听得女孩道:“姐姐好意,我谨记在心,只是我已立誓若是不能寻一个贴心的,宁可终身不嫁,免得所托非人,抱憾终身。”

    这一句所托非人,着实触动聂宝瑜心肠,她一眨眼禁不住落下泪来,随即她将毓秀搂在怀中,“有我呢,妹妹放心,我定护着你,不叫别人欺辱你去。”

    将毓秀紧抱在怀,聂宝瑜泪水涟涟,是为自己而哭。

    等说累了,说倦了,聂宝瑜昏沉沉睡去。

    毓秀从她怀中起身,取来薄被替她轻轻盖好,蹑手蹑脚朝外一看,所以丫头都在打着瞌睡,连翘也正伏在桌上闭眼睡去,今日走了山路,她们又还要伺候人自然比聂宝瑜还要累上十倍。

    不想打搅她们休息,毓秀从后门绕出去,外面已是黄昏,夕阳西下,拜佛的心思也没有,只是想起这山顶种了许多腊梅树,此刻隐隐还能闻到腊梅香氛,毓秀便提裙快步朝梅树林跑去。

    *

    “卫兄难道连个新认的妹妹都舍不得?”楚兰深摇扇,脸上满是嘲讽的笑容。

    “还是卫兄又移情别恋了?”

    这句话实在是扎心,且刺耳。

    “卫兄脸色如此难看,可是我说准了?”楚兰深仍在咄咄相逼。

    卫雪臣半跪仰望他,语气仍旧是淡的:“殿下,那是内子所救下的,与内子十分投缘,便是你想要,也得先过问内子才是。”

    他这样说着,楚兰深没立刻答。

    卫雪臣便知道二殿下对聂宝瑜是颇有顾忌的,毕竟聂宝瑜温柔和善,且对二殿下有恩。

    但能感受到男人灼热视线,卫雪臣缓慢移开视线,想避开楚兰深那锋利的目光,忽的看见晚霞光色之下,腊梅林间,影影绰绰之际,一女子立于树下,抬手似欲折花,像是正巧朝这看来。

    女子也似正巧朝这方向看来,与他视线恰好相对,但见女子容颜娇美如画,只是眉间清愁,百转千回,寒风漫漫,发丝扬起中,遮住半边胭脂面颊,露出一双如水明眸。

    她看着他,一眼就是千言万语。

    秀秀——

    是秀秀没错,那般眼神,何等神似,她竟是显灵了不成!

    卫雪臣心跳如擂鼓,血气上涌欣喜若狂,只觉得自己被那双眸子注视着,就是要疯了一般。

    可,不,不对,不是毓秀,毓秀早已死了,是另一位姑娘,十分的像,不单形似,而且神似,

    但……

    心中波涛激荡,卫雪臣忍不住呢喃一声“秀秀……”

    怀有无限感慨的一声,声音极小,小的仿佛无声,小的如滴入大湖的一滴水,却在两个人的心中同时渐开圈圈涟漪。

    毓秀手扶花枝,望着他,神情复杂。

    卫雪臣一瞬落下泪来,此刻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那是秀秀,像,实在是太像了,和他的秀秀一模一样。

    卫雪臣陡然间失神落泪,叫楚兰深都不由一愣,他不过三言两语,能叫这脸皮厚若城墙的男人潸然泪下,可能吗?

    不对,卫雪臣好像在看着什么,楚兰深迅速转头望去,却见霞光之下,腊梅树林中,金黄小花,开得遍布山野视线,花开灿烂,却并无一人。

    不对,楚兰深扬唇一笑,是有人的,淡金色的腊梅花林下藏着一道婀娜倩影。

    是小师妹,楚兰深阔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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