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窗,晨风卷着寒凉冷意瞬间涌进香暖的屋内。雪色加上日光刺得江毓秀眯眼,不消一会便适应了,放眼望去,白雪裹着墨绿山色,起伏连绵。
近来的天色总是阴阴沉沉,一场又一场的风雪,茫茫大地,素裹银妆。
今日难得放晴,阳光洒落在山间雪地上耀目而又森冷,群山披白,虽是香火旺盛的名寺此刻也是寂静不见人踪。
或许也是卫雪臣暂居此处,特意封锁以保安全也未可知,总之这都不是她有余力去关心的事。
眼下唯有养好身体,江毓秀舒展腰肢,调理气息,只觉得身上已经没有什么刺骨磨人的疼了,外伤肉眼可见的在痊愈,她该是好的差不多了。
只有身体是最重要的,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好了,活着就有希望,活着就有明天,活着就能回家。
脑海中又一次浮现亲姊音容,江毓秀倍感温暖振奋,也不由再一次由衷感激姐姐,若非阿姐当年看她体质柔弱,加上她有心求学,便想尽法子将她送到清晖道人门下,习武养气强健体魄。
一日学习终身受益。遥想当年,最初不过是因为吃了挨打的苦,所以想免于受欺辱,这才决心习武自卫。
可这一学就没个尽头,还遇上了那讨厌的人,简直是冤孽,那给她带来噩梦的人。
“让叶……”
回忆往昔,气上心头,她猛地咳嗽起来,连忙调理气息,便听得“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闻着弥漫在室内的浓郁药味,又见一旁整理的几个小丫头都纷纷停了手行礼,就知道来人是聂宝瑜身边的大丫鬟连翘。
卫雪臣那夫人,聂宝瑜十分心善,对于她这落难的孤女,非但没有轻视,甚至将她认作妹妹,还特地将身边十分能干的大丫鬟指派过来伺候,以示重视,自此上下都称表小姐。
不过这大丫鬟连翘,能干却也心高气傲,脾气大,进屋也向来是连半点笑容也不见。
江毓秀没有转身,对连翘她也不必多说些什么,何况她还咳着。
连翘皱眉,语气比寻常还要冷淡:“表姑娘今个起得早,既然起了就先把药喝了吧。”
见江毓秀听而不答,连翘心中不快,语气也染上一分怨怼:“吃了这么久的药,都说身体好多了,表姑娘今又怎么咳上了?若是让夫人见了,倒是我的罪过。”
咳咳咳,咳得人心烦,连翘望她心中烦躁。
什么表小姐,说到底不过是半路捡来的丫头,这跟随的都是老人了,其中根底那个不知。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和那旧人长得像,这才得了怜悯。
都是夫人心善过了,虽说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是积福修德的好事,怕只怕收了个不安分的,到时候养虎为患,不,是养狐为患。
那不正是个狐狸精么,就是爹娘死绝了,又跟夫人何关,怎么夫人说要认作妹妹,她就好意思应承,还赖着住下了?
一个命硬的丫头,给笔银钱也算得上大善人了,夫人好意一提,她还真当了真,这女人倒也真好意思!
心里暗骂,连翘朝那人看去,越看越觉得碍眼。她是真替夫人操心,毕竟……这表小姐长得也过分美了。
起初倒还没看出来,毕竟瘦瘦脏脏的,可这些日子养下来,竟是一日比一日有光彩。
一个妖精养在身边,不是存心膈应吗?
越想越气,连翘将盛着汤药的漆红圆盘在桌上随手一放。两两一撞,砰地一声响,琥珀光的小碗叮铃一转,砸个粉碎,将连翘给吓了一跳。
目瞪口呆看着一地碎片,连翘面上难看。
她是讨厌这所谓的表姑娘,但也知道分寸,日常除了冷淡些,干事却是从来不出差错的。
毓秀止了咳嗽,声音适时响起:“有劳姐姐辛苦,我马上就喝。”
她知道这连翘心情,连翘既是忠仆,又知道她前世与卫雪臣的过去种种,心怀不满也是正常。
不论如何,这接济之恩,寄人篱下,凡事多多感恩,倒也没什么可说的。
江毓秀抚平心中波动,露出软顺笑意:“我这也没什么事,劳烦姐姐一大早起来,趁着闲多歇着便好。”
本还在尴尬,见她没往心里去,连翘连忙道:“姑娘今日起得早,趁热喝,凉了就更苦了。”
“姐姐说的是,”毓秀将药碗端起,小口饮尽。
“近日还不启程吗?”她放下药碗轻轻问。她最关心的便是何日回京,她想回家。
连翘板着脸道:“姑娘身体好多了,夫人看着也高兴。可滞留在此是因为遇见了京中故旧,说是有事,这才耽搁了,姑娘可别误会才好。”
毓秀一愣,随即笑道:“这我是知道的,我是什么人呢,不过蒙恩顺带捎上的,我也就是问问罢了。”
“姑娘明白就好,”连翘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关心,只当她恋慕京城繁华,故也随口答:“想来再等些时日就会启程,姑娘就耐心住着吧,佛门净地,最好休养,这也是夫人美意。”
连翘又吩咐丫鬟们一起仔细将东西收拾好,喝完药,跟着将早饭也上了。
毓秀细细的吃,连翘坐在一旁看着,只等她吃完,又好好收拾干净。
等到了晌午时分,送衣服的丫鬟又来了,连翘笑盈盈出去料理了,进了屋见了毓秀,又道:“我们夫人待姑娘是极好的……”
这是连翘的口头禅,毓秀一日也要听个七八遍才算,她都能猜出连翘接着的话,故也没用心去听。
横竖连翘说的不错,她所需的日用一概由聂宝瑜做主,非但没有苛刻,反而是远超她的想象,就连身上的穿戴都不肯去买外面的,用的是聂宝瑜新做未来及穿的,吃穿用度,一如聂宝瑜本人。
试过新衣,用过午饭,无事可干,江毓秀拿着帕子去擦窗边沿上的积雪。
临窗远眺,忽见遥遥石阶下走上一对男女,女的依偎在男人身边,满脸幸福,她手指白雪青松,笑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正看着,身后伸来一双手当当几下响,迅速地把窗户给牢牢拴上了,“高处冷又寒,表姑娘小心着凉。”连翘一脸关切的说着。
“姐姐说的是。”毓秀微笑,顺从她的意思,收回目光,不再多看一眼。
“姑娘能明白事理就好,要知道这举头三尺有神明,咱就在这佛寺中,该做的不该做的,都要清楚,不然存些该死的歹意,莫说情理难容,便是老天爷也要开眼除恶,咱们夫人就是心善,这才苦尽甘来,得了一桩好姻缘,姑娘若是虔心向善,知恩图报,也会有福报的。”
毓秀淡淡道:“谁说不是呢。”
连翘对她的反应还算满意,想毓秀近日来的婉顺,并未惹过事,此刻面上也温和不少,“姑娘要是想说话解闷,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毓秀颔首浅浅一笑,也得亏这丫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她知道了不少“好事”。
比如卫雪臣如何深爱这夫人,又比如卫雪臣是如何对“故人”满怀怨言。
她不知,卫雪臣怨她脾气倔,不知体贴,怨她脾气暴,不懂柔情,怨她任性刁蛮,小孩脾性,曾令他多有难堪。
原来卫雪臣对她有如此多的怨言。
自然这些话是她从百般用心,从连翘并那些小丫鬟口中套出来的,是卫雪臣亲口所说,对聂宝瑜的所说体贴话语。
江毓秀在卫雪臣心中早就是过去式了,论做一个好妻子,她哪里及聂宝瑜丝毫。
可笑的是,如今却还瞒着,连翘自然想说却不敢说,她若是没有前世记忆,便仍旧蒙在鼓里。
卫雪臣收留她,面上看着是聂宝瑜善心,其实是他问心有愧,当年她对卫雪臣千不好万不好,就是万般任性,可卫雪臣却也是因她父亲提携,方有今日。
不论卫雪臣心思如何,她如今也不再怀念了,如今,回家才是正经事。
裹着锦帕的指腹沿着窗棱将积雪径直抹去,毓秀收回悠长目光,回身走到桌边坐下。
一眼望见墙壁边月牙桌上的花觚,玉白圆口之上几支淡黄的腊梅花发着淡淡幽香,那是聂宝瑜亲自送来的。
“今日怎么不见夫人,可是忙,还是有什么事?”毓秀捧茶暖手。
连翘微微诧异,今日表姑娘的问题怎么格外的多。
但她还是正紧道:“山上腊梅开得好,我们夫人最爱这些花花草草,这不,大早就陪着去看了,今日想是没空来,姑娘要有什么吩咐尽管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没有什么事,不过问问罢了,”毓秀摇头,“真是恩爱夫妻,如花美眷。”她发自内心的感慨。
连翘最爱听这话,不由也道:“谁说不是呢,多少心怀不轨的,妄想借张脸来攀高枝的,我们大人是连看都不看一眼,京城里哪个不知,我们夫人是最有福的。”
这是有心敲打她呢,要她切莫痴心妄想,敢去染指卫雪臣,那是聂宝瑜的丈夫。可怜连翘一心为主,却被封了口,只能旁敲侧击打压,如非她清楚其中就里,也弄不清楚连翘这些言外之意。
毓秀低低苦笑,不再多问。
倒是连翘闲不下来,又阴指阳说的讲了好些,无非夫人多么心善,夫妻二人多么恩爱,是一对拆不散的璧人,从前的,往后的,尽在她一张嘴中说尽了。
这一说便到了傍晚。连翘有事出去,屋内安静下来,用了晚饭,闲坐着,小丫鬟再三来问要是否要服侍歇下。
毓秀摇头,她不想睡。她又问卫雪臣,丫鬟们答在忙着陪夫人看雪赏花看月不得空。
其实想也想得到的,因为聂宝瑜空闲时都会来看她的,像这样一天不见实属稀罕。
也不知何时能回家去。
毓秀便继续干坐着。
今日她早早就醒了,因为今日是她的忌日,前世她便是死在这样的晚上,皑皑白雪,天地寒凉。
这一日的特殊,她想不在意,可还是起了个大早,心中一日彷徨。
只是重回人世,再忸怩于过去就是傻子了。
毓秀拍拍面颊鼓起笑容,这白龙寺也是北朝名胜,前世她久闻却不曾有机会来游玩过,如今既然来了,不去观赏岂不可惜?
见丫鬟们都各做各的事去了,毓秀起身,她出了院子,也没人搭理她,她便一笑,手藏在暖和的斗篷下,只身一人游荡山寺。
但见夕阳西下,残阳如血,落日的最后余辉下,隐隐有颂念佛经的声音。
毓秀随着石阶一路往上,踩在厚厚雪上沙沙作响,她想到走到顶峰,去看看大殿上的神佛。
独步而上,空旷山寺,有钟声传来,毓秀停了片刻,钟声也消失于寂静山间。
莞尔一笑,毓秀转了方向,走走停停,也不知道身在何处,她于山石上坐了一小会,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却未陷于黑暗,因为今夜月色格外圆满美丽。
毓秀望月,看够了也就起身,心道该回去了。走了片刻,却突然听见有悦耳曲声不知从何传来,毓秀一愣,这曲声十分耳熟,只是猛一下也想不起什么,心中不知因何牵引,她寻着曲声而去。
不知走了多久,曲声未停,能感觉自己离着越来越近,毓秀加快脚步,兀自是一四角凉亭,暗红柱子斑驳脱落了彩漆。走进亭中,风口处只觉得分外寒凉,不由收拢身上斗篷。
她这才低头看去,原来自己已身在山顶,此处设有凉亭可供游人远眺风光。如今虽是天色渐暗,可伴着月色,倒是别样风光。
远处琴声悠扬,勾住毓秀目光,只见亭下空旷处有一人抚琴而坐,她所追寻的琴声便是从此而来,丝竹声声,溢出的却是人的无尽情思。
月色冷华下,琴声幽幽动人,除却琴师还有一舞女,手持折扇,翩然起舞。
那人身段婀娜,衣裙如悠悠流水,如轻柔冷风,随着舞者摇扇,旋转,优美身姿,婀娜如画壁上的仙女,长发飘扬,如深山幽谷里的一道清瀑。
裙摆摇曳如水波荡开,她的身姿轻盈而梦幻,如月下飞蝶,翩然而舞。
毓秀静静的看着,目光随着舞者荡漾的衣裙而转动,舞姿柔美,美的叫她想看清,想知道舞者面容,那该是多美的一个人?
偏偏她们离得虽近,却因光线昏暗,难以看清。
心痒难耐,越是隔着,越想看清,只是琴声渐渐低沉悲伤,她身陷此间,也倍感悲伤,但闻悲曲,再也无心其他。
她也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南国的一首歌谣,无名之曲,单恋的悲歌。
无法诉诸于人前的爱语,永远埋藏于心底的单相思,令人悲伤的舞曲。
雪好像在不停的下,花瓣簌簌地在空中飞舞,美,也很悲伤。
难以描述的动听旋律,悲伤慢慢上涌,微醺的感觉……
好难受,这首曲,太悲伤了……
眼睛鼻子发酸,莫名就哭了,毓秀泪流不止,正当她要挽袖擦去眼角泪水,忽然嗖的一声,折扇飞舞朝她划来!
空气都要割裂般,唯恐伤及自身,毓秀瞪大双眸,奋力去挡,侥幸接住在手,毓秀倒抽一口凉气,惊吓的心砰砰直跳,不由弯下腰暂歇扶在栏杆之上喘气。
折扇入手方知沉重,这是把淡金色的铁扇,扇面雕刻花卉,两端坠扇柄之下皆有菱花样的挂饰,这折扇十分精美。
也很是眼熟,越看越觉得奇怪,一股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毓秀翻来覆去看了一遍,突然心头一个激灵,这不是她的扇子吗?
不对,确切的说,这是她生前遗物,这扇子是恩师所赠,是独一把的,从前她一直带在身边,对,还有些许划痕,都与记忆中对的上,这就是她的!
是巧合,还是……那……谁拿着她的遗物?
是故人?
是谁,谁?她的姊妹,朋友,亲人?
毓秀慌忙抬头定睛朝下看去,然而任她如何寻找,却没了人影,那抚琴的人,那舞女,都没了,好像顷刻间消失了一般,难道是她陷入梦中?
“你在偷看?”
从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毓秀惊叫一声,冰冷的围栏拦住了她的退路。
她转身朝说话的人看去,却忽然被掐住肩膀,钳住下巴,被迫抬起头对视,入眼是一张她熟悉又陌生的脸,强势地凑近在她眼前。
未施脂粉,一张素面,唇红齿白,明亮眼眸里映着她惊恐的脸。
方才她曾抓心挠肝的想看清舞女容颜,而此刻她看清了,这毫无疑问是不会让她失望的美色。
但——
是他!舞女竟然是楚兰深!
广袖罗裙,几缕乌黑发丝随意散在耳后,脸上却是逼人的气势。
等等,毓秀强迫自己凝神仔细一看,楚兰深……他身上此刻所穿不正是她临死前的那身衣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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