闾巷之中,喧闹非凡。
却不是寻常热闹。
香的,臭的,纠缠在一起,真诚的,虚假的,言辞中相互刺探,新鲜的,腐烂的,一窝蜂地往这里涌,狂歌的,哭叫的,不甘示弱地交织起伏。
这里是尊道者的毒沼,沦丧者的秘境。
闾中挂满了浮夸的、各色的纱,光怪陆离的场景让人目眩神迷。
《青山铭》中道是:
左右犬马恭维话,前后冰火并相煎,醉里惰怠千秋雪,行散又击节,一席好佳宴。
金银玉石掷响玩,鱼欢水凉借添暖,欲把春宵换万钱,世上荒唐事,何处不可怜?
*
女孩带着少年,穿过一层又一层的纱幔。
像是剥离一层又一层的蚕蛹,炫丽而浮华的假象层层远去,女孩和少年走近中间那个空洞的壳。
没有多余的装饰,若不细看,很容易忽略这安静的巷子。
越靠近,越静谧。
巷间凝聚着雾气,巷口有人把守着,隐隐绰绰间,像是拱卫着粮仓的老鼠,又像是吸附在表体的水蛭。
之末要向里跨步,被一把刀拦了下来。
“外人止步。”那刀的主人说。
之末看了眼雁娘,后者冲他摇摇头,跟着守卫进去了。
她的背影融入漆黑的巷子,不再能看得见了。
之末环起双臂,开始无言的等待。
雁娘跟随守卫走到了一扇门前,门口挂着惨淡的白色灯笼,灯笼在风中轻轻地摇晃着,拖着长长的红色穗子。
柔软的穗子划过雁娘的脸,令她一阵毛骨悚然。
守卫停下,侧身示意她自己进去。
大门吱呀吱呀地开了,倒刮出来一股子阴风。
风口上,是透骨的寒。
她跨过高高的门槛,向内室走去。
一室,一人,一桌,一烛台。
那青年,着长衫,瘦弱如迎风的柳条,身后是一字排开的十数扇门,头顶上交织的红线,参差错乱,有的还在微微颤动,让人不禁怀疑,其后是不是寄居着什么活物。
青年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头也不抬地问道:“哪阵风吹落的斗果,什么馅儿?”
雁娘回道:“雁七拜庙,买卖成块。”
青年停了手上的活,抬起头,他面白无须,细眉长眼,要不细看,还以为是个姑娘,“什么价?”
女孩显出一丝笑意:“不见庙主,不敢出货,报万儿吧。”
青年拨了几下算盘,敛目,像是凝神细听了一会儿,片刻后低下头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汪左申线。”
雁娘点点头算是谢过。
她上前去推开青年身后第三扇门,头顶的悬梁上十几条红线交织一片。
门后有个高高瘦瘦长手长脚的守卫,眼神空洞,细看覆有白翳,想来是不能视物。
于是雁娘说:“申线。”
那人便站起来,摸到悬在木上的第六根线,又解下脖子上挂着的铜板,穿在了线上。
铜板下倒垂着红色的绳子。
守卫取一块黑布,蒙上女孩的眼,在后脑绑紧。
待守卫再次把第六根线挂好,雁娘抓住铜板上垂挂的绳子,沿线往里走去。
看不见路,雁娘也不敢取下黑布,有关闾中的传闻有很多,其中一个就是:此间视物的外人,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去,因此出去的人不并能说明闾中的全貌。
雁娘偶尔能感觉到有人在自己附近行路,只是放轻了脚步,叫人不易辨别。
有湿漉漉的东西快速从她的脚背掠过,发出一阵吱吱的叫声,雁娘加重了脚步,它们便吓得蹿走了。
小巷七拐八绕,雁娘跟着线转过几个岔口,被阻住了去路。
她伸手探了探,是一扇门。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叩了叩门。
雁娘听到吱呀一声,有人领她进门,才取下了黑布。
屋内是个刀疤脸。
雁娘后退了一步,极力平复颤抖的声线:“三哥。”
那人顿了顿,侧过身子,低声道:“进来吧。”
烛火在暗中危险地摇曳着,刀疤脸拿起灯罩罩上,光亮便小心翼翼地稳住了。
雁娘坐在桌侧,看对面的三哥做完这些,突然道:“六姐没了。”
这非此行的目的,但她就是想告诉他。
她原以为他会伤心,再不济也该表现出一丝难过。
但是没有。
他“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斜靠在椅子上,把脚架到桌子上去,便没了下文。
她明白他的意思了。
于是她把快要掉下来的泪水忍回去。
女孩勉力坐直身子,试图让自己显得像来往的客人一样:“东琉兵临,坊主知道的。现在有笔大生意邀坊主一起做,坊主可愿意细听。”
刀疤脸沉默了一会,收回脚,倒了杯茶,推到雁娘跟前:“什么生意?”
雁娘没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回道:“倒卖粮草。”
那人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他的眉头拧起来,大概是想说什么,倒底没有说出口。
雁娘突然觉得有些口渴,一把抓起茶盏灌了一口,抹了把嘴,猛地站起来:“坊主若是不愿,雁娘找别人便是。”
她站起身的瞬间猛地被他拉住了手臂,她一下子僵住了,直起鸡皮疙瘩,加之伤口正在左肩,疼得她立刻俯身,额头渗出冷汗。
他察觉到了,于是很快松了手,有些怪异地看着她的肩膀,想扶却顿住了:“你受伤了?”
雁娘后退几步。
刀疤脸收回僵在半空的手,掸了掸衣袖:“雁娘见外了,有甚敢不敢的,都做的刀尖上舔血的活儿,没有谁多条命去。”他有些阴冷地笑起来。
雁娘垂下眼睑,吸了口气,又道:“雁娘有一友,现下正在外间,还请坊主准入。”
刀疤脸一拍手,室外闪出一个人,他对那人说了几句,片刻后,之末同样蒙着眼被带到这室中来。
少年取下眼上覆的黑布,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屋内的光线。
他眸光往雁娘方向一转,雁娘回以一个确定的眼神,于是他向刀疤脸一拱手:“在下之末,想必这位便是坊主了。”
他介绍未提名姓,刀疤脸也不介意。
刀疤脸坐回位子上,刻意以一种老辣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个少年。
少年不闪不避,直视过去。
刀疤脸不禁皱起了眉。
寻常人见了他脸上的刀疤,要么惊异,要么害怕。这么些年,极少有敢与他正面打交道的。
于是他稍稍坐直,一抬手,却暗暗加重了力道:“请。”
少年从容入座,自顾自地续了杯茶:“在下此来,是为何事,想必坊主应该知道了,坊主有什么疑问,尽管问便是。”
这样的语气,想是有些狂妄的。
刀疤脸不置可否,屋里陷入一阵可怕的沉默。
之末敏锐的感觉到他的不喜,但这份不喜似乎又不单单全然因为他。
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余光瞟向女孩,见她低着头抿唇锁眉,双拳紧握的样子,突然起了兴味。
少年表面一副云淡风轻,气势却分毫不弱,与坊主针锋相对。
他屈指叩击着桌子,毫无规律地“咚咚”敲着,无端惹人烦躁,烛火噼啪地炸了下,他突然道:“既然坊主没有诚意,那便罢了。”
他叩住雁娘的手腕,径直要走。
雁娘错愕地看了他一眼,刀疤脸猛地起身:“站住!坊中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刀疤脸上前几步,却看向雁娘,眼底的警告不言而喻。
雁娘抓紧了少年的袖子。
少年便挑眉一笑。
这得逞的笑意,落在刀疤脸眼中分外可恶。
他平复了下呼吸,慢慢踱回位子上,假模假样地一叹气:“也罢,头次交涉,当我送你们一个人情,且与我细说。”
之末就顺坡下驴,转回身扶住椅子的靠背:“当前东琉已经兵临城下,坊主有没有想过,万一城破,我们这些人该何去何归?”
刀疤脸道:“改朝易代,向来如此,与我们有何干系。”
“若我说,可以让坊主青云直上,钟鸣鼎食呢?”他身子前倾。
刀疤脸阴沉下脸:“说来一听。”
之末拉开椅子,叫雁娘一并坐下:“不瞒坊主,在下手上屯了一批粮草,眼下正发愁如何处置,与其城破之后,被东琉掠夺。不如赠予坊主,若坊主有意,货与东琉,我好抽几成利,这样一来,坊主即可率先取得东琉人的信任,若这批粮草在战中起了大作用,以后封官也不在话下。”
刀疤脸听来,也不问粮草的来历,只冷笑道:“说的好听,真当朝廷是摆设?”
之末摆摆手:“自然不是,只是现在朝廷分身乏术,管不了那么多了。外间有东琉逼城,内里要防姜家为乱。灯下黑的道理,坊主不会不知道。”
刀疤脸阴阳怪气地道:“哦?你说说,我为何不货与朝廷?”
雁娘接过了话头,二人来之前都对好了口径,眼下说起来尚且算是流畅:“这批货来的不干净,万一查出了马脚,恐怕要受牢狱之灾。”
刀疤脸摩挲着椅子的扶手:“我倒想听听是怎么个不干净法儿。”
雁娘瞄了眼少年,见他首肯,于是压低了声音:“是姜家的货……”
“姜家?!又是姜家……”后一句落字极轻,近乎气音,刀疤脸烦躁地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心道姜家这趟混水怕是跑不脱了。
少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反应,见此打断了雁娘的话,像是被刀疤脸的话所感染,悲叹道:“唉,姜家世出英雄,怎料落得如此下场。我与那姜钧旗下的参军有些熟识,他不愿朝廷占了好处,便将粮草都托于我了。”
雁娘眸光一闪,这说辞与他们之前商量的不一样,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他自己和姜家扯上关系,但她没有多话,只是轻轻点头,应和着他。
果然,刀疤脸听到姜钧的名字,凹陷的眼窝露出一丝精光:“姜家的故交,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面色如常,手摸向桌板底下的一个凹槽,他余光瞟了眼雁娘,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推动了凹槽口处的黑珠,这一切做的不着痕迹,并没有引起对面人的注意。
机关无声转动,卡槽连带着滚轴,一节一节地运作起来。
隔着几条巷子的空旷室内,一具枯骨突然从房梁上悬吊下来,脖子上绕着漆黑的线,两腿晃荡着,仿佛还在不甘地挣扎。寻常人见了,必然惊声尖叫,逃还来不及,而屋子里的青年只淡淡抬眼,轻声念:“吊死鬼?”
他搁下手里的算盘,站起身来,走到那骷髅面前,骷髅垂下的腿骨刚刚好与他视线齐平,他从腿骨上找到了一行小字,赫然刻着“汪左申六”,他猛地皱起了眉。
片刻后,有绰绰人影,向刀疤脸的屋子围绕过来。
屋内的两个客人尚且对外间一无所知,之末理了理衣袖,站起身拱手作揖:“实不相瞒,在下是姜家旁支子弟,姜起,眼下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听雁娘说起坊间闾中的名头,才想着要来投靠坊主。”
他奉上自己的墨玉。
刀疤脸从未听闻过这号人物,不过姜家人人带玉的事他还是知道的,据说是从出生起佩玉,直到终老下葬,那玉也会作为陪葬品一同埋入地底。叫他说,真真是富贵人家才有的闲心,放百姓家,一块这样的玉抵得上一年吃食了。
少年的动作有些急切,生怕他不信似的。刀疤脸接过玉细细打量了下,他瞥了眼雁娘,雁娘一垂眼,便是默认了。
玉的质感他却是很熟悉的。前不久,一枚刻着“钧”字的墨玉正是经由他手,交给了那位大人。
思及此,不由得想到,那姜钧怕是头一个无玉陪葬的姜家人了。
灯花噼啪地炸了下,烧尽了最后一分力气,不甘地偃息下去,屋内陷入一片昏暗,掩住了刀疤脸因唇角上扬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
彼此交错的呼吸声里,雁娘感到风雨欲来的不安,一双手无声地按住了她——少年的手心温凉,如他的玉一般触感。
黑暗里,雁娘看到窗外有几道白光闪过。
是刀!
有埋伏!
她错算了?他难道真要杀她?!
对面的人移开了椅子,脚步声渐渐逼近。
“若是把你献给朝廷,你倒是猜猜能换得多少赏钱?”
夜色下,巡绕着闾中的,是八百黑衣斗篷的夜行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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闾中有饿虎,食人不留骨,惊羽乱林中,白雪红梅煮。
——《旃檀屑.民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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