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北是淮州的府尹,顶头上司就是苏桓钊。前些日子衙门才接到几个走失的案子,人都还没找回来,昨天明家前任家主夫人携子将现任家主告到了折风使面前,还没坐实,今天汝南汤家汤咏亲自过来击鸣冤鼓,递上明兰在汝南设私炮房和暗窑的证据,暗窑的倒也还好,仅凭几个老鸨的一面之词并不能证明明兰就是暗窑背后的人,但私炮房所有证据指向了明家隐隐指向了明兰——按照律法,建造暗窑者入狱五年到十五年不等,最重流放,而建造私炮房,最轻也是流放,动辄牵连全族。
证据吧,查也不是查不到,他总觉得太刻意了。这江淮里头谁他娘的能瞒住苏家倒错一个私炮房四五年,这也太厉害了吧啊?再说了,明兰一个商人,一没兵二没权三还没子嗣,她造个私炮房来做甚,自家私炮房做的烟火更漂亮吗?
云北头都挠秃了,真想冲到官衙的牢狱里揪住明兰的衣领,咆哮问她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大人!大人!”衙役又急匆匆地跑进来了,云北第一个反应是往桌子下躲,他沉痛地闭了闭眼,强撑道:“又怎么了?”
“朝城安家的安和律公子来了,击鼓鸣冤,说明兰强抢民男,献给当朝大理寺少卿,两人一同对他...做...呃...采花?”
云北:“....啥?”
不是,安和律哪儿来的脸啊?他虽说不丑,但是...也不到可以拿来奉承的程度啊?
“而且...”衙役小声道:“安家姑娘也来了。”
“安棠?”
“是的...姑娘说了,她今年年初便去了郢都,一直到前些日子才回来的,和明兰明浩二人同住云浮楼,当夜看见明兰房中有人出来后进了明浩的房间。而且,今年以来,明兰以卑劣手段强占安家多家商铺,皆有证据。”
云北仰天长叹:“咱能不能别扯旧案啊...”郢都明商案匆匆结案,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里面有猫腻,当时经手的人除了宋珂还有大理寺卿魏明青,魏明青是忠诚的臣子,绝不会做任何不利于今上的事情,怕是这明商案里头...
生活不易,云北叹气。
“你去告诉安和律和安棠,污蔑朝廷命官可是大罪。至于证据...你给我收过来,我去递给宋珂。”
对于安和律的污蔑,坐在问刑房的宋珂只是淡淡吐出“可笑”二字,她看向坐在自己面前的明兰:“许久不见,没想到和明家主再次见面还是在牢狱里。”
“我也没想到和宋大人见面会是因这样的事。”明兰端坐在条凳上,即便身着囚服却也不见落魄,她笑:“看来宋大人是没打算对我用刑了?”
宋珂:“你要是想,也不是不可以。”
“那还是算了吧,”明兰笑吟吟地说:“宋大人特意过来一趟,是为什么?”
“问刑。”宋珂神色仍旧冷淡,她盯着明兰:“当年你究竟做过什么?”
“这个问题呀——”明兰眨眨眼:“宋大人不怕不用刑我就说谎吗?”
“不怕。”
“为何?”
“你不会。”
“这么确定?”
“嗯。”明兰似乎看到宋珂微微扬起了嘴角,只听见宋珂说:“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当初京城明商..明浩的案子的时候,你知道的远比你说的要多,但是你懂的明哲保身,懂得如何才能让明家蒸蒸日上不受威胁。所以我认为你做不出同室操戈这样的事——明浩对你有杀心你都不曾抢先下手。”
明商案背后牵扯到很多,甚至是皇族,而能让封雪亲自出手解决的定然不是普通的人,这背后只怕是牵扯到了多个利益集团,而其中应该有能轻易颠覆大隋的...
出发前封雪曾和宋珂提起过明兰,说她聪慧可信,心如明镜,在宋珂追问下,封雪只是说:“当初明兰是看到了黑耀棉的主人了,但是并没有声张。”
“为何?”
“许是因为,当时住在云浮楼的都是来自各地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刺杀、打探这种一看便是利益集团之间的斗争,她若是想明哲保身,当做没看见也无可厚非。”
“而且,我查过她,她做事向来光明磊落,行事作风和她的哥哥很像。”
明兰沉默了,许久后她呵笑一声:“...没想到啊,”她微微扬起下颌:“对,我不会骗你。因为我对兄长发过誓。”
“所以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我和哥哥最初相识是在书院,不是在明家,明家我是不能出院子的。你应该知道的。”
“嗯。”
明兰比明英小了五岁,明兰十岁进书院的时候明英已经十五岁了,两人按道理来说也没什么交集,但许是明兰父亲长得高的缘故,明兰十岁便已有寻常姑娘十四五岁的身高,天赋也算不错,同十岁的孩子一同上骑射课收益不大,骑射老师惜才,特意寻了教导年纪大些的北院的先生,商量后将明兰送去同北院的师兄师姐们一同学骑射,明英,当时便是北院骑射最为出色的一人。
后来大约是惊马,打马球之类的,两人熟悉了起来,明英得知她才十岁时也是惊讶了一番,却未曾疏远,仍旧视她为友。
后来说起家中兄弟姐妹,明兰摇头:“我没有兄弟姐妹,家里只有阿爹一个人。阿娘常常在外头跑商。”
“我阿娘也常常在外头跑商,我家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明英说:“不过我从未见过我那个妹妹。”
“为何?是因着体弱不能见人吗?”小明兰疑惑。
“嗯...这里头的缘由很复杂的,你也不懂,反正我没见过就是了。”明浩说道。
“哦,好吧。”说来那时两人都是单纯,明姓在江淮并不多见,偏巧两人同姓有相差五岁,但两人都没有往血缘上想,毕竟生活又不是话本子,哪来那么多巧合。
然而,什么叫做话本子来源于生活?意思就是,生活里还真有那么多巧合。
明兰和明英正式的见面已经是明兰十四岁的时候的事情了,□□日渐繁忙,顾不上明兰又恐明兰被族中人欺辱,而长子温润良善,她特意将明兰带到明英身边,托明英在她不在家的时日里护着她和教导她。
两人关系本就好,得知是兄妹时不过是惊讶意外,更多的是欣喜,后来的时间里,不管是时冕□□先后逝世,还是明英成亲,明兰都在。
明英也不止一次与明兰笑着抱怨:“若不是你还不能担起明家,我早就撂担子了。”
“哥,你可不能这样,当家主多累人!”啃瓜子的明兰手停住,眼睛都瞪圆了。
温婕是个开朗温柔的,她只是笑:“就是,明兰才多大啊,你要撂担子也得等明兰年纪再大些啊!”
“嫂子???”
后来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明兰也不记得了,不过也不重要了。
明兰说:“哥哥那般爱吃糖的人,绝不可能放着翻砂芋头不吃的,一筷子都不碰!这绝不可能!”
“而且...而且哥哥房里的摆设乱了,有人动过...他们...在里面打过架。”在商场上说一不二的姑娘垂着眸落泪:“他们没有人信我,他们说是我翻的,说我想找哥哥的家主令,可是怎么可能!我真的...”明兰蓦地收了声音,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擦去眼泪:“抱歉,宋大人让你见笑了。”
“没事,你继续。”宋珂倒了一杯茶给明兰:“慢慢说,我要全部。”
明兰接过茶杯,轻笑:“后面也没什么了。”
“他们都不让我继任家主,说什么因为我父亲是战俘,哥哥没了理应是明浩当家主,明浩那时...好像后来也没怎么变,就一绣花枕头,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他能当家主我为什么不能呢,我在州府册子上记载的可是良民。可能是证据不足,他们最后也放弃了阻挠,就给我下了点小绊子。”
“后来....”明兰将耳边的发拨到耳后,轻声一笑:“因缘巧合下我认识了一个男人,在他的帮助下我查到了当年的真相,那时候我正在城外瑶山玩儿,那里有阮家姐姐修的小别苑,我们那时候就住那儿。没想到当时的阮家家主和叔父交好,又对我这个战俘之女深恶痛绝,叔父借我在阮家别苑的安危来威胁哥哥交出家主令,哥哥不同意——家主令可以调动家主护卫,交出家主令以后,我的安全更难以保证;而叔父,也不适合当家主。家主可不是好当的,他...诡计多,太过斤斤计较,不是当家主的好人选。”
“所以哥哥没同意,然后...”明兰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烟斗,摸了个空以后才回过神来,她扯了扯嘴角,声音微微喑哑:“他用软枕捂死了哥哥...那个时候哥哥生着病,嫂嫂恰巧回了娘家,药都是经过我的手送到哥哥那儿的,所以...你懂的。”
对,她知道,程钧早就把明兰和明家查了个底朝天了,连明兰叔父明昌和哪几个世家关系好都查出来了——你说巧不巧,刚好就是安家和家。
宋珂靠在椅背上,微微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半晌冷笑:“还真是...”在钱财权力面前,人有时候真的不是人。
“那么,第二个问题,那个男人是谁?”宋珂问。
明兰摇头:“我也不知他是谁,只是知道他是郢都人士,但我今年去郢都,直到我离开郢都为止也未曾见过那人,我也问过,也没有人认识。”
“他为什么要帮你?”
“起初似乎只是顺手为之,后来我和他持续接触,他提出了要求,他可以成为我们的靠山,为明家在权力场上提供帮助,让明家有朝一日能取代苏家。但是明家要为他提供钱财,只要他需要,只要我们有就需要提供。”
“我拒绝了,但是那个人不是我能惹得起,只能以‘明兰’这一个人与他合作,有所弥补。”明兰说:“明家是什么样我心里有数,根本不可能取代苏家,而且苏家...也不是谁都能当的。”
明兰是个通透的,苏家说白了就是一个割据一方的世族,下需将领地管理的井井有条,上需接受来自朝廷和其余世族的监视甚至陷害,在夹缝中艰难生存,明家为什么要成为下一个苏家,又凭什么成为下一个苏家。
“你和他有什么合作?”
“也没有什么,我不过问他用我的钱是用来做什么,但只要求他拿走以后立下一个字据,是我借给他的。他保我平安。”明兰轻笑一声:“即使哥哥去了,只要家主令一日不完整,他们就不会轻易放过我。”
说来也是可悲,那些人说着她倒台才能让家族变得更好,却忘了这样的内斗最耗损家族力量,除她以外族中也没有人能任家主,如果不是因为...她早就撂担子了。
宋珂眸色一沉:“家主令没有完整?”
“明家家主令一分为二,我现在拿的是哥哥放在嫂嫂那里的一半。但是另一半下落不明,所以家主只能是我。”
“你有没有追杀过温婕?”宋珂又问,负责记录的元盛稍稍抬眸,又迅速垂下眼睫。
“没有,从来没有。”明兰一字一句地说。
宋珂颔首,猜到了,不光从明兰的描述能听出来,她先前问过苏桓钊和明家以外的人,几乎每个人都说明兰和兄嫂的感情极好,万万没想到她会为了钱权杀兄。而苏桓钊的妻子最后更是直言:“就我个人觉得,明兰绝不会杀害明英,她和明英的感情很深,她不那么在意钱财的人怎么会为了钱财杀害亦兄亦父亦友的明英?!”
“所以,”宋珂示意元盛合上本子,她盯着明兰:“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没有做过这一切。”
宋珂的一双眸子美而深邃,她沉沉地盯着明兰时,明兰只觉自己的心思无所遁形,她有些狼狈地撇开头,垂眸盯着地面,不知是何种石材铺成的地板颜色深沉,影影倬倬地可见身影,明兰低声道:“...没有,我没有证据。”
宋珂沉思。
明兰紧紧盯着她,见她神色仍旧冷淡,抿唇一笑:“不过,还有半个家主令他们没有找到,那半个家主令按照规矩哥哥需写下下任家主的候选人。而且...而且哥哥身边当时还有一个小竹僮...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也可以证明...还有那个她们说代我去药局取药煎药的侍女....”她微微抬了抬下颌,眸光明澈,唇畔带笑:“那个人就劳烦宋大人了。”
明兰知道如果宋珂执意要保她,不管她身上是不是真的有命案,宋珂都能将她洗得干干净净,只是,可以但没必要。她对宋珂而言无关痛痒,不值得她花心思去保,如今不过是她执行公务,因着对她有几分欣赏和信任而没有像当初明商案对疑犯那样对她。
仅此而已。
宋珂笑了:“小事而已。”许是不常笑的缘故,她笑起来时也显得几分薄凉,不显得亲切,气场倒是更足了。
明兰站起身,再深深行礼:“民女恳求宋大人还民女和民女兄嫂一个清白。”
“好。”
温婕坐在桌旁,教明昕习字。
“阿娘。”
“嗯?”温婕慢慢地磨墨:“怎么了?”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爹爹呀。”明昕软软地问。温婕磨墨的手一顿,又继续,她低着头望着墨砚,柔声道:“昕儿,若是以后再也见不到爹爹昕儿会哭吗?”
一听到以后再也不能见到父亲,明昕扁了嘴,眼里含了一泡眼泪,却是蹬蹬蹬地跑到温婕身边,轻轻抱住温婕:“昕儿不哭的,就算爹爹不在了,昕儿也会陪着娘的,娘不要哭哦。”他年纪尚小,懂的很少,却也是知道母亲每次提及他的“父亲”时总是会哭泣。
温婕放下墨条,擦了擦手,抱住儿子:“娘不难过,昕儿记得今天见到的那位姑姑吗?”
“那是姐姐。”“不行,那是你爹的妹妹,你该叫她姑姑。”温婕再次纠正。
“姐姐。”明昕执着地要把明兰称作姐姐。
温婕:“...好,你喜欢那个姐姐吗?”
明昕:“娘你问得好奇怪啊,昕儿又不认识那个姐姐。”温婕失笑,这倒是她的不对了,她忘了昕儿今天才第一次见到兰儿。
她抱着孩子,轻轻吁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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