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两个罚跪之人

小说:故国无帝姬 作者:郭初筵
    潞王被姓宋的将了一军,胸腔中摁着怒火,回到王府还是忍不住将程意叫过来质问。

    他坐在上位,仆人给他端了一杯茶摆在手边。程意进了门,便感受到空气中压抑的气息,但是他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能让父王发火的事,他在脑中仔细思索着,突然被潞王的话打断:

    “你说……”他本就低沉的声线因为暗暗忍着怒意变得更压抑。潞王抬起眼皮,一双桃瓣美目现在透射出冷厉寒光直直地盯着程意,他强力地压制着怒气,尽量慢慢地问:“究竟为何断人右臂?”

    潞王平时虽不苟言笑但却很少发怒,若他发怒便是真的恼火到无以复加了,他很少用这么严肃的语气对着程意,这让他心里有些发毛,尽管他不觉得父王会舍得处罚自己。

    程意以平时轻佻的语气如实回答道:

    “我没砍他胳膊,是陆孟川那厮故意诬陷的。”

    潞王却认为他还在狡辩,看他依旧是一副不痛不痒的姿态,终于忍不住怒气吼出声来:

    “你若真的没做,整个临安城有谁敢诬陷你?说到底还不是你平日蛮横残暴引得人人都对你憎惧,有何恶事自然联想到你这里!”

    程意听着他的怒吼声,立刻收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瞪着眼不敢相信自己被父王斥责了,加之这次又是被冤枉的,他当下又怒又委屈,胸腔起伏着,四下寻着出气的当口。

    程意几眼后扫到潞王身旁的茶杯,立刻抓起桌上的茶杯往地上砸去,发出巨大的响声,吓得周围的仆人皆是一颤大气也不敢出。

    程意喊道:

    “我没做就是没做,倘若人人都觉得是我做的,我明日就杀了那个死奴才也好坐实安给我的罪名!”

    他这一吼彻底激怒了潞王,他瞬间站起来打了程意一巴掌。

    “你敢!是我,是我将你惯成这般无法无天,草菅人命!你竟丝毫不把礼法放在眼里,就算你娘看到了你这样也不能饶过!你去,去祠堂里跪着去!”

    程意一语不发,忿忿地看了潞王一眼转身出去。

    他走后,潞王手里发来的一阵阵麻才让他发觉刚才那一耳光的真实性。他不著痕迹地将发麻的手缩回宽大的袖口里,慢慢退回到太师椅前坐下。

    十九年来,自己还是第一次打他。随着手掌变红,懊悔渐渐盖过了怒火。

    天色渐暗,骤雨袭来。滂沱大雨好像天公降灾一般砸向地面。偌大皇宫顿时笼罩在一片烟雨迷茫中,庄严肃穆的宫宇此刻添上一阵清冷的悲凉苍怆。

    宫人们进进出出都打上油伞,整个宫里只有公孙昭还暴露在雨中。

    他跪在那里一动不动,面前的朱红色殿门依然禁闭,像一只懒散雍容的眼睛,不屑为他睁开一瞬。

    太极殿里掌了灯,皇帝呷了口浓茶,继续翻开一份奏折。

    侍候在一旁的内官刘光安时而向窗外望一眼,张了几次口才敢发声说:

    “陛下,外面这么大雨……老奴怕公孙公子跪了这么久再把身子淋病了,外面还这么黑……”

    皇帝眉头一皱,把奏折合上往窗外瞥了一眼。他的身影早已在大雨中看不真切了,皇帝还是不肯松口道:

    “他自己爱跪便让他跪!像块顽石一样不懂变通,等跪累了就自己回去了!”

    刘光安瞧皇帝语气不好,心下一慌,但却还是不紧不慢道:

    “陛下息怒,其实公孙公子也是一片忠孝之心。公孙老将军在战场上刀光剑影九死一生,他做孙儿的怎能不担心,再者说,他当初弃了儒学,多年苦练武艺研习兵法,为的就是有一日上阵杀敌。这公孙将军临走之前求了圣旨一下子断了他这个念头,片刻里自然是不能接受的。”

    “他们家一片赤诚,父亲叔父皆是死在战场上,皆是正值壮年便以身殉国,公孙焘更是拒绝了朕给他加封爵位清廉一生。这些朕何尝不知,所以才对这公孙昭一再忍让。只是他太不知好歹,他祖父临走前就希望留下他这个独苗才求朕下旨让他此生都不上战场,他怎么就不明白这番苦心!”

    刘光安见皇帝有了心□□多说两句,便赶紧搭言道:“公孙公子哪里都好就是脾气太倔了。他年少成才,精通六艺,文韬武略,当年在国子监董设丞门下也是数一数二的,本就是朝廷栋梁,人品相貌皆是上等,在临安城里不知多少世家大吏抢着要这个女婿。”

    皇帝心里也对公孙昭的好印象被刘光安勾出来,十分赞同地微微点头渐渐勾起嘴角语气轻快道:

    “是啊,如今京城内风气萎靡,大多世族公子皆为骄奢,不学无术者更是比比皆是,像子彰这样的真是很难得了,若是朕有公主,这个女婿哪轮得上那些大吏?”

    他说完惊觉提起什么,脸色一沉,像被针突然扎中心口,胸中觉得堵塞便不再说话了。

    刘光安察觉气氛异样,怕勾起皇帝的伤心事,也不再说话。

    皇帝静默地看着窗外雨势越发磅礴,心中的闷痛让他对晚辈的宽慈逐渐滋生出来。他发神地开口说道:“去给他拿把伞,劝他回去吧。”

    刘光安微微一笑吐了口气应了,带了一个小内侍出了殿门。

    小内侍给他打着伞来到公孙昭身边,刘光安打开手里的伞给他打上,俯身跟他关切道:

    “公子啊,雨下的这么大,再跪怕要着凉了,赶快回去吧。”

    公孙昭知道刘光安完全可以代表陛下的意思,他终于还是先服软了。但公孙昭一直都是软硬不吃,唯有信念的刚直人,他依然不为所动,满脸雨水却仍然看着前方殿门的方向说:

    “中贵人不必劝了,我心已决,见不到陛下就在这长跪不起。”

    刘光安看着他板着脸活像块铁,想着该如何把这块铁溶掉。

    “老将军一片深意,公子怎么不懂呢?”刘光安纵横深宫数十载,伴虎而活,哄个后生还是很容易的,他接着恳切关怀地说:

    “二位公孙将军去的早,府里只剩公子一个主心骨,公子不想着自己也要顾忌着家中女眷啊,她们还要仗着公子庇护呢。再者说,明日老将军便出发去鄂州了,公子怎能不回去见一面?”

    公孙昭似乎有些动摇,眼光从远处收回来,神色逐渐缓和但眼神还是茫然。刘广安看他似乎有所动容,连忙对身后小内侍说:

    “快,好生把公子送回去。”

    小内侍带些胁迫地扶起公孙昭,拉着他便朝宫外走。公孙昭被拉着侧头向背后松了一口气的刘光安道了谢。

    公孙焘今夜住在了城外的军营,公孙昭回了府只见到了祖父留下的信。

    信上一再叮嘱他安生在家,听从陛下旨意去太仆寺上任,尽快与叶家小姐完婚等诸事,要他万事以婶妹妻眷的安危为先,这样他远在鄂州才能安心。

    公孙昭知道祖父怕他心怀战事无法安平生活,想叫他尽快成亲,好有个牵挂绑住那颗欲展翅的雄心,安抚那动荡在血液里的风。可是祖父远在战场厮杀,如何能让他在家里儿女情长洞房花烛,婶娘语带哭腔劝他听从嘱托,免得教老人惦念、君主动怒。公孙昭只好艰难地点了头。

    潞王府北院一个偏房里供着两个牌位,这便是祠堂。

    程意此时还跪在蒲团上,垂头丧气的。

    面前两个牌位前的燃香青烟袅袅。右边牌位上写着‘先潞王妃温氏之牌位’,左边牌位上写着‘潞王长子程恙之牌位’。

    两个牌位后方的墙上挂着一副人像,画上身穿红衣的盈盈浅笑的女子正是潞王妃温璧。

    温璧原是被卖进潞王府的婢女,后来与潞王两情相悦,王爷不顾阶级礼教和皇兄太妃的阻挠娶了温璧为王妃,之后也未曾有妾室,二人的传奇也成为临安的一段佳话。

    只是王妃生下的第一个孩子程恙不足满月便夭折了,致使她落下抑郁的病根,中间虽也平安诞下程慰和程悠,但潞王妃一直郁郁寡欢,身体孱弱。直到她生程意时难产而亡。

    王妃撒手人寰之后,潞王建了这个祠堂供奉着母子的牌位,终日随身带着定情信物,也未娶续弦。

    程意跪到了后半夜,在蒲团上昏昏欲睡,头往身侧歪去,却靠在了一个碧色长衫上。

    程意惊醒揉了揉眼抬头是一个俊美明丽的笑脸,一个朱唇玉面的公子映入眼帘。

    “三哥,你还没睡啊。”程意睡眼惺忪地嘟囔道。

    程悠眼若桃瓣与潞王八分相似,但他与总是严峻肃穆的潞王不同,眼中似有似无地总是含着笑意,笑容如沐春风,叫人看他一眼便心生暖意。他蹲下身对程意柔声说道:

    “别跪了,回去睡吧。”

    程意板着一张脸,跪直了身子道:

    “我不回去!”

    程悠无奈地摸摸他的头,问道:“你又倔什么?”

    “今日……今日父王打了我。”他瞬间眼里噙了泪,却倔强地咬着下唇。

    程悠低下头撇了撇嘴,佯装带着怨气酸他道:

    “从小到大,我和二哥不知被父王打过多少次,也从未像你这样放在心上的,唉,果然我们可没你这个命啊,打完还深夜把我从床榻上叫起来哄某人。”

    “是……是父王让你来的啊?”程意用袖子抹了抹眼,抬头问他。

    “是啊,罚谁也舍不得罚你啊。不像我们,皮糙肉厚的跪个三天三夜都不带心疼的。”

    程悠只想哄他回去,没想到这句话却说到他心里去。程意又低下头,小声地说:

    “我也不想和你们有不同,我若是也像你和二哥一样就好了。”

    程悠惊觉自己的话伤到了他,收起逗他的语气一把将程意抱在怀里轻轻摩挲他的肩膀,正色道:

    “三哥错了,三哥不该那么说,你虽与我们不一样,但这样也很好啊,我们都疼你而且会永远疼你。”

    程悠放开他,用手拂去他脸颊的泪,感叹万千地看着她说道:

    “我妹妹能长这么大,承欢在父王膝下,对我们来说是莫大的运气了,对不起,因为这个天年时局只能让你躲在男装之下,但这已经是最好的保护方法了,无论如何,三哥都希望你别怨父王,他也只是想把你留在身边。”

    程意又流下两行泪,埋在程悠怀里,挡住自己的呜咽,轻轻地点点头。

    自四十多年前年仅十五岁的皇帝登基之初,由于东越武德皇帝的驾崩,北边的游牧国家西戎对中原的野心又开始蠢蠢欲动,蓄意谋划进攻东越。当年武德皇帝在时,西戎王为保王位与东越立下盟约,保边境百年安稳绝不杀戮。

    当朝皇帝登基后,同历代幼帝掌权的弊端一样,政治内斗贪污腐败严重,又大行奢靡之风,国力渐衰。西戎等来这个时机但苦于没有理由打破盟约,便向东越求娶公主。

    皇帝深知兵力抵不过日益壮大的西戎,只能靠和亲平息西戎的挑衅。但西戎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求娶公主,并且表示倘若拒绝便是对西戎王的不敬,由此西戎王便有了打破盟约的借口。

    无奈之下,皇帝的五个妹妹都嫁往西戎,均是没出十年就香消玉殒,客死异乡。

    此后的数十年里,又有十几个帝姬郡主远嫁西戎。骨肉分离天涯永隔的痛像个诅咒笼罩着东越皇族,致使皇族人丁稀疏。王孙们都怕诞下女儿脱不开远嫁的厄运,于是大多数亲王只有一两个儿子,皇室由此人丁凋零。

    在这苦涩难行的世道里,程意从出生便只好穿着男装,被当作男孩来养。她的女儿身份只有父王,祖母澜太妃和两个兄长知道。为掩人耳目,她也曾习得一些武艺防身,贴身侍候身边的只有名叫止愚的小厮。止愚天生神智不全,呆呆傻傻,惟命是从,正是这样好唬弄的程意才放心带他在身边。

    夜已经很深了,程悠又开解了程意几句,才将她掺起来送回房间。潞王的老仆告诉他程意房里的灯已经熄灭了,他才和衣睡下。

    潞王枕在榻上还是入睡不得,他心知今日对程意话说重了,如外界所知,他对程意宠溺非常,要星摘星,想月给月,甚至舍不得她皱一下眉,无论她犯下多大的错,潞王都会给她平息过去。纵然这样,潞王还是觉得对她不起。

    程意若是男子也该和她二哥三哥一般习武学文,精习六艺,若是女子便像其他小姐一般绣花女工,跳舞弹琴。可惜她命苦,当不得男子也做不成女子,只能这样躲在草莽纨绔的壳子里担惊受怕地过一辈子。

    她不能读书,没有密友,不能嫁人,最好的结果便是一辈子躲藏在男装下安稳度日,最后作为一个无后之人进入祠堂,了了此生。

    自从十年前平寥公主为躲和亲逃出宫被西戎发现后,西戎人盯得更紧了,潞王也就更加害怕,更加谨慎。

    幸亏程意高瘦,眉宇也较其他女子英气,掩人耳目也是没问题的,加之她临安恶少的名声在外,外人也不愿与她多亲近,这才十几年来平安无事。

    每每想起这些,潞王便躲不过内心的诘问,把她留在身边养大,于程意来说真的是件好事吗?

    倘若自己没有为了对亡妻的承诺,没有念及舐犊之情,她出生时就横下心来将她送走,那程意也许就能以普通姑娘的身份无忧无虑地生活,以她的年纪也许已经寻得了一个良人成为人妇,有了自己的平稳的幸福。

    窗外骤雨初歇,万物皆静。只剩被树叶暂时拦住的雨水正慢慢地挣脱叶片滴向水洼引起浅浅的涟漪。

    天色逐渐摆脱熹微,一缕晨阳冲破云层洒向还湿漉漉的大地,空气因为潮湿而分外清新。昨晚一夜大雨终于将前些日子的苦闷幽沉洗刷干净,丝丝轻飘的阳光已经迫不及待地冲出地平线,将残夜驱逐殆尽,开始拉开新的序幕。

    程意很想出去转转,但是她知道官府下了禁令,因为今日百官出行,在城门处为出发去镇守鄂州的公孙焘送行,不许东城百姓平民等无关人士出门。即便是不懂局势政事的程意也知道近些年两边不太平。西戎人屡次在边境滋事挑衅,东越本来一直忍耐着,直到一个月前鄂州城边出了命案,朝廷迫于民心躁动也不能坐视不理。这次皇帝派高龄却善战的公孙焘镇守鄂州,就表示西戎东越肯定不日就要开战了。

    王府里没人了,程慰、程悠都在朝中任职,自然跟随潞王去城门送行了,程意在房里觉得无聊,给太妃请了安后,便溜溜达达的寻个间隙趁家仆们不注意便溜了出去。虽然她知道没人敢拦自己但怕惊动了太妃又要为阻拦她热闹麻烦一番。

    因为那日李桓在公堂上给她作证,又提醒她让她及时收手,程意对这个脑筋清楚,能言善辩的书生很有好感,决定交他这个朋友,便去悦客楼答谢他。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版权所有 https://www.yanqing123.net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