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港口靠了岸。
三个人影悄悄上了岛,避开熙攘的人群和繁华的街道,径直上了山。
季离一路上都很沉默,身上的销金散效力还没下去,又被风迎香灌了点压制功力的杂七杂八的药,除了点走路的力气,基本没什么挣扎的本钱了。
但最重要的是,她也没有那个逃跑的心思。
她太想进入那个地方,太想亲眼见到那个被尘封许久的秘密。
她急需要一个证明自己存在意义的理由。
傅霜行走在最前头,背上背着两把剑,用素色锦缎裹着,一根食指来细的红绳束住端口,山上风大,多出来的那一截红绳时不时和他的发尾缠绕在一起。
他只顾往前走,不说话,不回头,眉间点点淡淡的愁。
季离不知为何笑了一声,冷漠极了。
重新回到那个入口,傅霜行取出两把剑。
蚀昴依旧风华绝代,光彩熠熠,对比之下,它的对剑就显得极为质朴,剑柄上镶了一颗猫眼大的莹玉,脉脉如水,透着一股浅浅的暖香。
傅霜行第一次拿到这把剑的时候,便能感受到它身上来自遥远过去的温柔。
“别发呆了。”
风迎香轻声提醒着他,傅霜行回过神来,便将两把剑嵌入了机关锁中。
脚下的地轻轻晃动了几下,尘封许久的石门终于被打开,散落的灰落在发梢和肩头,让傅霜行有些不喜。
他扇扇鼻子,往石门里头丢了个火折子,微弱的光划开一条弧线,最后滚落在地,溅起点点的火星子。
傅霜行看了眼地上跳动的小火苗,放心大胆踩了进去。
石门里很黑,但墙上悬着些壁灯,拨开灯芯,还能点着。
傅霜行一点都不急,他顺着墙,一盏一盏点过去,很快,就绕了个圈回来。
整个石门里灯火通明。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和满墙的浮雕。
傅霜行一时愣住了。
浮雕看上去出自一人之手,但并不细致,人物几乎没有脸,只能通过服饰勉强辨认。所有景物都很简陋,线条扭曲,却莫名生动和可爱,像是雕刻师喝醉了,信手涂抹了几番。
季离在屋子里到处走,嘴里碎碎念着:“没有了,没有了······”
傅霜行没有注意她,全部心思都被浮雕吸引过去。
这些东西,是在表达些什么呢?
第一张,似乎是一张戏台,台上两个人,台下两个人。
不对,他们都拿着剑,是在比武吗?
傅霜行有些好奇,再看过去,却是一棵树下,两人对坐饮酒。树根处,有一个小小的字——桂。
桂?这是一棵桂树?
傅霜行慢慢走着,到了第三张,两个人之间隔着一条河,不,也许是一条江。其中一个似乎要去远游,正对着另一个人招手。
最后一张最为精致。
是一个下雪的黄昏。
一间宽敞的院落,露出半截的青灰屋檐,被积雪压弯了枝条的桂树。
一个人盖着厚厚的毛毯躺在摇椅上,似乎在睡觉。身边几个小孩子围着一个小火炉烤红薯,还有两个在堆雪人。篱笆院外,还有一个影子,提着一壶酒,牵着一条狗,正准备开门进来。
傅霜行没有完全看懂这个故事,却从心底涌现出浓烈的不舍。
他忽然不想去溯洄之滨了。
他想回家,他有亲人,有朋友,他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孤独的一个人。
“东西呢!”
季离一声尖叫,刺得傅霜行耳朵生疼,他转过身,却见对方匍匐在地上,发疯似的到处摸索。
不再带有一丝一毫的隐忍和克制,也抛弃了她过往所有的骄傲和自负。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怎么会这样?”
季离掩面而泣,以头抢地,蜷着身子,极力遮掩住那张狼狈的脸。
傅霜行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季离,撕心裂肺地哭着,颤抖着,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对你来说,所谓的宝藏,那么重要吗?”
他轻声问着,竟有些怕吓到这个人。
“你懂什么!”季离冲他吼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滚烫的手掌,眼泪一滴一滴落下,血脉奔张,“我活着就是为了今天!就只是为了今天!为了能有今天,我连小宅都可以利用,我爬过什么?”
风迎香眼神一变,上前想替她稳住心脉,却被对方狠狠撞了一下腰,趔趄两步摔在地上。
傅霜行瞧着不对劲,季离抢过风迎香的佩刀,寒光闪过,见惯大风大浪的长老竟然愣住了。
鲜血顺着刀刃淌下,傅霜行白着一张脸,左手推开了季离。
“婆婆,你去把剑□□。”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右手还在不停地滴着血。
季离双目通红,像是完全丧失了理智,提刀又攻了上来。
“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傅霜行不能理解,他将发愣的风迎香推出门外,闪身躲过了狠辣的一击。
季离眼里只有他这根眼中钉,肉中刺,先前还算安静的人,此刻犹如一条疯狗,定要将自己啃得血肉模糊才肯罢休。
傅霜行依着上乘轻功,四下躲闪。
风迎香拔下一把剑,随手将它抛给傅霜行,对方只能左手用剑。
很久没有握剑了,感觉很陌生。
傅霜行第一时间竟然是在想这个,他觉得自己可能也疯了。
季离的攻势杂乱,毫无章法,身上的销金散也逐渐起了作用,她砍一刀,吐一口血,傅霜行看准时机,挑开她的刀,封了穴,捆住了手脚。
“你醒醒。”
傅霜行并没有因为受伤而生气,反而很温和,季离紧咬着牙关,头一下一下磕着地,风迎香将人抱在怀里,试图扒开她的嘴:“别咬了,万一咬到舌头,死在这儿,我可不会给你收尸。”
季离眼神迷茫,她摇摇头,哭了:“师父,我疼,我好疼······”
这一声久违的师父,令风迎香微微一怔。
季离痛苦地从人怀里滚了出来,身下一片斑驳的血迹,傅霜行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她裹了起来,却被风迎香一把拉开。
“不用了,救不下来的。”
她冷冷地说着,目光却不曾从季离身上移开。
“不试试怎么知道?”傅霜行不肯坐以待毙,风迎香嗤笑:“你如果也想死,我不反对。”
少年愣住了。
季离哀嚎着,很快,血肉溃破,五脏六腑流露于外。
傅霜行撇过头,不敢再看。
“师父,你救救我,救我,我不想死······”季离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徒儿知错了,我知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欺骗您了······”
风迎香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回应。
季离喃喃着:“我什么都说,什么都告诉您,您救救我,救······”
她没了声。
浓烈的血腥味令傅霜行难以忍受,差点呕出来。
风迎香闭上眼,一滴泪从眼角落下来。
她抬手抹去,轻声道:“走吧,没什么好看的。”
“可是——”
傅霜行还没说完,就被人推了出去,风迎香铁青着脸,就差给他一脚:“快点。”
少年再大的疑问都只能往肚子里咽。
出了暗道,便是霁夜岛的最高峰。
一道残阳入海,绯红的余晖犹如拂袖打翻的颜料,层层叠叠铺在粼粼水面上。满载的渔船归航,星河街上点起了长灯,再过不久,便能见到漫天星辰,缥缈银河。
傅霜行静静地看着,神思惘然。
“天色不早了,索性在这里歇一晚,明天早上再走吧。”
风迎香神色不佳,傅霜行愣愣地点了个头:“霍小宅那边,就有劳您了。”
他说完,便顺着山路往下走,身上依旧背着那两把剑,没有回头。
风迎香终于卸下了严肃的伪装,重重地叹息着,眼眶微微泛红。
傅霜行漫无目的地走在星河街上,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就是慢慢地走着。街边的酒肆里传出一股浓郁的酒香,很勾人,小伙计站在店门口,热情地招呼着客人。
“客官,里面坐坐?”
傅霜行看了眼挡在自己面前的伙计,默默摇了摇头。
“看您这样子,有心事?”然而对方并不打算放弃,仍然满脸堆笑,“我家的酒最是消愁,来尝尝?”
“苦吗?”
“不苦,香的。”
傅霜行有些心动。
他随着人进去,只点了一小坛。巴掌大的酒坛子,两杯就能喝完。
傅霜行先给了钱,再倒了一杯。
他没有立刻喝,而是放在鼻子下边闻了闻。
酒香很浓,不知道喝起来怎么样。
傅霜行轻轻抿了一口,眉头就皱了起来:“怎么这么辣?”
“辣?”正准备去招呼其他客人的伙计折回来,很是奇怪,“这是我们店里最香甜的‘折桂’,从来没人说过辣。”
“难道是我出现幻觉了?”傅霜行又抿了一口,还是觉得辣。
“您多喝些,这样喝是尝不出味道的。”
伙计劝着,傅霜行勉为其难一口闷了下去,这回,他整张脸都红得快要烧起来。伙计一瞧不对劲,便给他端了一碗醒酒汤:“您看着不太能喝酒,这样,剩下半坛就不要喝了,我找掌柜的退一半的钱给您。”
傅霜行摇摇头:“不了,我先回家了,我家里人还等着我回去呢。”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将剩下半坛酒封好,两手捧着捂在怀里,慢慢走了出去。
“您真没事?”
“我没事。”
傅霜行还记得要回话,那伙计挠挠头,觉得应该没问题,就回去跑堂了。
他家店门上插着的一面“宋”字酒旗迎风招展——这是霁夜岛上,最有名的酒家。
傅霜行走到港口的时候,夕阳已经完全沉入海底,只留下最后一点酡红。
他眯着眼睛,愣了一会儿,才记得要去找船家。
“伯伯,现在能出海吗?”
抽着水烟的老汉打量了他一眼:“去哪边?”
“回泉州。”
“那边,找一个姓张的叔叔,他刚好回泉州家里。”老汉用烟枪指了指西边一个正在收锚的船夫,傅霜行道了声谢,往那边去了。
对方很好说话,说是顺路,只收他一半的船费。
傅霜行点点头,乖巧地给了钱,上了船。
他坐在船头,海风吹在身上,很是舒爽。
傅霜行又将剩下半坛子酒喝完,每一寸皮肤都在发烫。
他在热切地等待着上岸,等待着回家。
等到夜幕彻底垂下,繁华的泉州港便近在咫尺了。
船一靠岸,傅霜行跟人道了谢,一个人静静地走着。
眼前的景象渐渐熟悉起来,他有些高兴,甚至轻轻哼了首小调。
然而在一个岔路口,他忽然停了下来。
“往左,还是往右?”
傅霜行有一瞬的茫然,他蓦地忘记了曾经走过的路。
“是不是喝醉了?”傅霜行捂着额头,有些懊恼。
他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以至于站了很久。
秦观雪刚好去这条街上买些点心,好回去分给自己的侄儿侄女们。
难得清闲的日子。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也不知道霜儿到了哪里。
然而他转个弯,却是愣住了。
“霜儿?”
傅霜行转过身,见到了秦观雪,果不其然局促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
秦观雪又惊又喜,赶忙跑了过来,傅霜行满脸通红,很是腼腆地退了一步:“我,我就是在这儿。”
秦观雪凑近了些,闻了闻:“你身上,怎么有股酒香?”
他似乎猜到了什么:“你喝酒了?”
傅霜行没有回答,这人靠得太近了,太近了。
秦观雪捧起他的脸,揉了揉:“说话,你怎么了?醉了?”
傅霜行心里难受死了:“你不要随便碰我。”
秦观雪一顿,怏怏地缩回手,下一刻,傅霜行就抱了过来。
他紧紧抱着他:“太热了,真得很热,我快被烧死了。”
傅霜行碎碎念着:“那个伙计和我说他们家的酒很甜,可我喝了两口就觉得难受,我想回来找你,我不去溯洄之滨了。”
秦观雪回抱住他,傅霜行得寸进尺地蹭着这个人的脸颊和颈脖,轻笑:“凉快。”
这可怎么办呢?
秦观雪很为难,动也不敢动。
“我,我们回去吧。”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傅霜行软软地应了一声:“好,你背我。”
“嗯。”
秦观雪把他背起来,傅霜行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回了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吓了一跳。
李冶吩咐不要说出去,李独伊红着眼,嗔怪道:“臭小子。”
秦观雪悄声说:“先让他在我屋里睡一会儿吧,晚些时候再叫他起来吃饭。”
“辛苦你了。”李独伊也跟了过去。
安顿好傅霜行,她就去厨房准备晚饭。秦观雪借故没有去,坐在了床头。
躺着的人睡得正香,还轻轻打着鼾。
秦观雪光是想着他刚才抱住自己的样子,就忍不住笑。
四下无人。
秦观雪又开始暗搓搓地有了想法。
他俯下身,轻轻亲了傅霜行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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