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霜行回到溯洄之滨。
月如钩仍旧高高在上地坐着,她含笑:“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遇到了几个自称飘遥山城的人,耽误了一点工夫。”
傅霜行低着头,伪装着恭敬,月如钩问他:“可知道是哪几个人?”
“不知。”
“那,是你赢了?他们是死是活?”
“有四个人,三个亡了,还有一个,重伤逃回山城去了。”傅霜行轻轻咳嗽了一声,很快又压下了气息。
他故意的。
月如钩打量了他一会儿:“看样子你也伤得不轻。”
她微微叹息:“下去好好休息吧,练刀的事情等你好了再说。”
“多谢教主。”
“哎,我让你叫我什么?”月如钩又是这种戏谑的语气,傅霜行哽了一下,改口道:“多谢,婆婆。”
“乖孩子,去吧。”
傅霜行松了一口气,沉默地离开了。
他走在回去的路上,思考着,月如钩应该是知道秦观雪会去寄雁东岸,不然照她的性子,不会特意让自己前去,但林中暗箭伤人的那个始作俑者的作风,又不像她的手笔,而且从刚刚的对话,她似乎真得不清楚当时的具体情况。
还是说,一切都是她装出来的呢?
傅霜行想不通透,是因为自己不了解这个人吗?
“你不要去揣测一个魔头的心思,你越是揣测,就会和她越来越像。”
秦观雪的话突然响起在脑海,傅霜行脚步一顿,揉了揉太阳穴,也罢,先设法和小雪联系上,不然这铜墙铁壁般的牢笼,他真没把握一个人闯出去,而且······
傅霜行抬头看了一眼某处山头,思绪纷然。
是夜,他提着个灯笼,去了岳星明那里。
说来也奇怪,月如钩严密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却不禁止他来找岳星明,这座山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木屋里黑漆漆的,没有点灯,人也不在,傅霜行去看了一圈那些鸽子,就去了银松下。
岳星明在看星星。
“师父。”
傅霜行唤了他一声,对方不答。
“我坐这儿了?”傅霜行试探着又问了一句,还是不理,他便径直坐在了旁边。
“你身上什么味道?”岳星明蹙眉,“草香灰?”
“啊?”傅霜行闻了闻,“没有味道吧,我来之前还特意洗了个澡。”
“是你对它不熟悉。”岳星明竟难得“关心”了他一下,“你去寄雁东岸了?”
“嗯。”傅霜行还有点小高兴,然而对方接着就不说话了。
星河灿烂,晚风拂动。
傅霜行想着他果然还是冷淡,就谈起了正事:“师父,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如果是要问飘遥山城,那很难说。”
傅霜行有些惊讶,微张着嘴:“你,为什么觉得我会问这个问题?”
“草香灰亦是珍贵,只有深入到寄雁东岸时,才可能会用到。但这其实教中任何一个轻功好的都能去,非你不可,我母亲却仍是让你去了。她那种人,”岳星明轻哼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飘遥山城与我溯洄之滨只隔了寄雁东岸,母亲很久都没有派人前去了,除非飘遥山城有人去,她才会有动作。”
傅霜行沉默半晌,问道:“师父,其实我这次来,是想问你,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机会可以离开这里,你会选择和我一起走吗?”
岳星明闻言,微微一怔,侧过脸,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傅霜行,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很清醒。”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问?愚蠢。”
傅霜行被这么一说,竟然还有点委屈:“师父,如果你说你愿意的话,其实,其实我能······”
“你疯了。”岳星明毫无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可以带着你祖母走,但是带上我,母亲会追杀你们到天涯海角。除非,她死了。”
“依你现在的心性,还握不住刀,杀不了人。”
傅霜行听着,眼神渐渐黯淡了下去,他都明白,这一句一句都是实话,可为什么,就是不甘心呢?
“退一万步讲,如果我成为你杀人的理由,我会良心不安的。”
岳星明望着头顶群星,风轻云淡地说道。
傅霜行一愣,对方又是一声叹息:“我给你讲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吧。”
他眨眨眼,心情有了点起伏。
“我小的时候,父母其实都在。”
岳星明刚说完,山间便很巧合地传来一声凄厉的鸦泣,他淡淡地笑着,道:“你知不知道飘遥山城之前是由裴氏掌权的?”
“嗯,有所耳闻。”
傅霜行点点头,岳星明眺望着远处的山峦,轻声道:“我父亲原本是飘遥山城城主的小儿子,名叫裴行风。他与我母亲是联姻,目的显而易见,为了维持双方表面平衡。”
“傅霜行,也许你现在感受不到,但这个武林远没有台面上那么平静,飘遥山城一向自诩正派领袖,而溯洄之滨亦是外道之首,明争暗斗是免不了的。”
岳星明像是一个冷眼旁观的说书人,那么淡然地讲着一个似乎与他毫不相干的故事:“我印象中的父亲和母亲,没有书上的举案齐眉,也没有预料中的生疏,至少我八岁之前,他们都保持着最基本的礼节。”
直到他八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
起因很简单,说是老城主病了,想看一眼小儿子。
“孩子你不能带走,其他的,你自便。”
月如钩只下了这个命令,就放着裴行风去了。
那是岳星明最后一次凝望父亲的背影,他握着一把被这个人留下的佩剑,沉甸甸的,像他的心。
后来的几天,岳星明总是做噩梦,梦到父亲浑身是血,又梦到母亲冷冷的眼。
他从梦中醒来,浑身都是冷汗,只能裹紧被子,害怕地等待黎明。
“我至今都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选择生下我。”岳星明这样和傅霜行说着,“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经思考过活着的意义,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我想通了,也许我活着,只是为了有一天,走向死亡。”
傅霜行听了,很是心疼:“师父,你还有我。”
岳星明却笑得更厉害了:“我还没说完呢。”
他深深呼吸着:“父亲回去了飘遥山城,忽然就入了魔,六亲不认,杀伐成河。”
岳星明记得,得知消息的母亲当即带了许多人,出了溯洄之滨。
“娘,娘······”他在后面追赶着,月如钩反手给了他一巴掌:“滚回去!”
岳星明摔在地上,抱住她的腿:“娘,你去哪儿?你不要再杀人了,你不要再这样了!”
月如钩看了眼泪流满面的儿子,突然弯下腰将他抱起来,擦掉那些泪水:“我儿,不是娘要杀人,而是有的人真该死。”
岳星明哆嗦着摇摇头:“娘,你别······别去······”
可是月如钩还是去了。
时日不多,却也让人感到漫长和煎熬。
“母亲最后是带着父亲的遗体回来的。”
岳星明言简意赅地说了个结局,没有过多赘述,“后面就太多事了,我有点恍惚,记不太清。”
“那些正道人士都说我父亲是受了我母亲蛊惑,所以犯下大错。而父亲的错,又牵连到整个裴氏,所以举族外迁,荣光不再。”
傅霜行望着那张寡淡无欲的脸,很难过,可他也不知如何安慰,说什么感同身受都是骗人的,对比之下,他已然算是命运眷顾,站在这样的立场上,任何话语都有些苍白了。
“你不必同情我,万事有因必有果。”岳星明慢慢起身,“时候不早了,你回去睡吧。”
傅霜行也站起来,忽然发现,他似乎已经与师父一样高了。
他悄悄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师······师父。”
“嗯?”
“虽,虽然我不太会说话,但,如,如果你觉得难过,我,我·······”
傅霜行结巴了,脸涨得通红,岳星明拂了下衣袖:“说不出来可以不用说了。”
“我的肩膀可以借你靠一下!”
傅霜行这句话几乎是用吼的,岳星明一怔,接着就踹了他一脚:“滚回去睡觉!”
这一脚踹得真不轻,傅霜行倒吸了一口凉气,更委屈了:“好心没好报。”
“你这叫报应不爽!”
岳星明又踹了他一脚,回了自己的木屋。
傅霜行摸着小腿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歇会儿。”
他看着放在一旁的灯笼,叹了一口气,默默捡起来下山去了。
岳星明坐在漆黑的屋里,突然崩溃大哭。他紧咬着唇,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阿佑,阿佑······”
他将脸埋在臂弯里,念着这个很久不曾再见的人。
他不该回想起过去的,这只会让他更加意识到自己的无能和软弱。
“我儿,只要你肯听话,我就同意,放过李家。”
月如钩的这句话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岳星明的眼神渐渐起了变化。
窗边停了一只乌鸦。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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