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暇站在阴森的暗室里,拨弄着一串铃铛。
那是画上璎珞的连珠铃铛,有个名字——闻音。
简单直白,说是有东西听见它的声音就会慢慢起了变化。
眼下,平静的敛尸棺里渐渐躁动了起来,如同夏夜鸣鸣的虫儿,渐起浪声。
没多久,便见一双蛊虫从干瘪的手背脉管里爬了出来,白无暇继续拨弄着,调子也愈发轻快起来,那虫儿便自己爬到了蛊盅里。他合上盖子,眼神暗了暗,手里的闻音转了个调儿,不一会儿,又爬出来一对。
白无暇盯着自己面前的两双蛊盅,将其中一双带在身上,另一双则是藏在墙角机关盒中。
“季离,你恐怕也想不到,我会养出来两对同命蛊吧。”白无暇面色深沉,“现在,就等这最后一搏了。”
他出了暗室,去了另一间押人的地方。
“我且放了你,你回去告诉你主子,就说同命蛊已出头,她大可上门来取了。”
暗处被捆住的人影放出话:“我家主子,你绝对惹不起。”
“惹不惹得起,还要看最后。”
白无暇说完,就带着那两个蛊盅出去了。
那人影离了八角楼便去给季离送消息,刚好在半路遇到人。
“白无暇这是在挑衅我?”
“属下不知。”
季离笑了:“你不该回来,我最不喜欢办事不力的东西。”
对方不答,应是知道,即便辩解也无济于事。
季离思量一会儿,问岳星明:“少主,此人是我派去监视白无暇的,可他却被对方生擒,你说,我该如何发落?”
“白无暇实力强悍,放眼全武林也能排上名号,要从他身上探得情报不容易,若是武功差点儿,被抓住也是情有可原。但依你缜密的心思,不会派一个资质平平的人前去,所以我猜测,你应该另有一层意思,也许是故意为之,让白无暇放松警惕。”
季离抿着唇,手一挥:“退下吧,少主今日救了你一命,这可是大恩情,千万记住了。”
“是,多谢少主不杀之恩。”
人影退去,季离伸手:“请。”
“嗯。”岳星明暂时松了一口气,走在了前头,身后的季离又说道:“少主,你其实很聪明,很会说话,三两句堵得我不好罚人,可为什么见了教主,却那么冲动呢?”
岳星明讥笑:“你这话问的,怎么不直接说,为什么生我养我的是月如钩,而不是你?”
季离抿着唇。不再出声。
少主始终还惦念着那寡淡的父母之爱,哪怕只有那可怜的丝毫。
李冶独自站在院内,对着问事来的魔教一伙。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季离径直了当地问了,李冶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我一人来就够了,您身边这位与我家小舅子相交甚好,想必是不会为难我的。”
“听你这语气,好像是知道了什么。”季离瞥了一眼岳星明,对方正心烦意乱,没有反应,她就又看向李冶,“你竟不生气?”
“气。”李冶盯着岳星明,“阿佑是我姝儿的亲弟弟,自小感情深厚,如今岳公子这般欺瞒他,我怎会不气?但我没有资格替他做出选择,原谅或是怨恨,我都希望他亲口对我说。”
“他安全着呢,你和你老婆大可放心。”季离一挥手,带来的人便有了动作。
李冶拦下,道:“您若是想找我小叔父,询问他给阿佑的那个钥匙是真是假,恕我直言,并没有必要。那就是真的,没有半分虚假。”
季离眉头一挑,抬手制止了属下:“你都问过了?”
“自然。”
“就不怕你叔父诓骗你?”
“小叔父是个直肠子,脸上藏不住心思,我一问就知道了,我想姑娘也是明白人。”李冶又睨了岳星明一眼,“在我印象里,他未曾接触过阿佑,却能将钥匙交托,想必提前做了很多功课,何况他假意病重多年,总不能什么都不管不问,那也太辜负三叔父的良苦用心了。”
“在我看来,将钥匙交予阿佑,无非两个意思,一是为了今天这样的局面,若现在将钥匙带在身上的是我李家任何一位,恐怕姑娘你饶不得一个。这第二层意思,若今天能躲过一劫,想阿佑的性子,日后也方便讨回。”
季离笑了:“听你这话,还说什么关心你家小舅子?”
“能托付钥匙之人,肯定要与你我两家之间有深厚交情,哪怕淡一点都不成,都不可能,想我三叔父当年应是这么设想的,可惜造化弄人,我们谁也没有想过这人会是阿佑。再加上,我小叔父本就不善谋略,欠缺考虑,看中个差不多的人选,这钥匙也就交出去了。赌一赌,总好过坐以待毙。”李冶镇定异常,“我见姑娘对我家中事一清二楚,原应多年谋划,一夕颠倒风云,好手段。”
“我是窥测许久,不然也不会猜到钥匙藏在李有德身上。”季离突然搭住了岳星明的肩膀,笑了,“刚刚那番话,少主可是听明白了?”
“你是真机灵,母亲自然疼你疼得紧。”
岳星明本就不是个迟钝之人,一番话,他当然听得懂。
“这疼爱归疼爱,可我总归是做人属下,不是亲儿。”季离松了他,“少主多学多看,假以时日,必定能顺利承接教主之位。”
她上前两步:“闲话不叙了,我今日来,只是要白无暇。”
“嗯。”李冶点了个头,季离见他总是波澜不惊的样子,觉着无趣,含笑问道:“你,不怕我?”
“岳公子在,姑娘又提及白先生一人,我想我应当是性命无虞的。”
“可白无暇武功高强,万一被他逃脱了,我没法交差,只能……”
季离眼神上下打量着李冶,意思不言而喻,对方却只是淡淡回答道:“姑娘需要我配合什么?”
“很简单。”季离笑笑,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短匕来,“这上面涂了点东西,不论武功多高强的人,见血即亡。”
“好。”李冶接过,藏在身上。
季离表示满意。
白无暇进了李家门,只见院里多加了人手,来回巡护,他刚现身,就有个小厮过来:“白先生,我家公子在大堂等您。”
“嗯。”
白无暇冷着一张脸,去了大堂,见着了李冶。
“白先生。”
对方如往日那般温顺,白无暇却多了一丝疑虑,可转念一想,许是多年不曾注意过他,陡然要面对面谈事情难免不习惯,但如今他是李有信嫡亲的儿子,这个时候理应由他担着。
“小公子,蚀昴一事,您可已听说?”
“都挺说了,我也正想与白先生商量此事。”李冶垂眸,“依先生所见,该如何是好呢?”
“小公子觉着呢?”
白无暇反问,李冶平静地回答道:“自然只能选择伤害最小的那个。”
他说完,抬了下眼帘,那一瞬,白无暇察觉到一丝逼命的杀气,尚未反应,寒光一闪,一把锋利的匕首便直入其左胸。
“你……”
李冶紧握刀柄,撞上了他的肩膀,低声道:“先生,撑住。”
语声落,匕首又进去几分,一瞬只剩下刀柄在外。
“咚”的一声,白无暇便倒在地上,鲜血如注。
“想不到小公子也是个出手一击毙命的狠人,先前我有眼无珠,竟以为您文弱不堪大用。”
季离从后头进来,脸上每一丝笑意都透着危险,李冶稍远离了些,指尖上滑落滴滴鲜血:“姑娘过奖,都是您给的东西好。”
季离走到白无暇身子旁边,探了探鼻息,确定是没了气,才从他怀里摸出一对寸宽的蛊盅,缝隙都被堵死,只余了个小眼出气。
她将那一对蛊盅放在耳边听了听:“是同命蛊没错了。”
季离回过身:“李小公子识时务,教主那边我们定会替你美言几句。”
说着,她就招招手,对岳星明说道:“少主,将白无暇的头颅割下,我们好回去交差。”
对方心神一震,僵在了原地。
他的双手,还未曾沾过鲜血。
“少主,如果你下得去手,教主一高兴,说不定那秦夫子就有救了。”
季离说是在劝,其实不过在威胁,岳星明哂笑:“你自卖自夸,说自己的刀见血封喉,如今人都在你眼皮子底下凉透了,还要我割下他的头,怕是打定主意要看我笑话。”
“属下怎敢呢?你说是不是,李小公子?”
季离眼神转到了李冶身上,对方却只是擦着手上的血迹,不曾看她一眼:“我一个外人,不好多加议论。只要二位能记着答应我之事,人好,日后皆有转圜之地。”
岳星明鼻子发酸,道:“母亲那边若是怪罪,我一人承担。”
言罢,他拂衣而去,季离笑了两声,跟在后面。
眼见二人远去,李冶架住白无暇的胳膊,将人扶了起来:“先生您忍着些,我早安排了大夫在里头等着了。”
“小公子这是为何?”白无暇忽然睁开眼睛,气息不稳。
“父亲能安然无恙地回来,想必是白先生顾念旧情,护了他周全吧。”
李冶虽是看着文弱,力气却也不小,扶着白无暇这个常年练武的竟也脚步稳健,语声如常,“何况,我哥哥还没有回来,家里老弱,阿佑小雪霜儿,都需先生多加费心。”
白无暇听了,笑了几声:“小公子,对敌人心软就是对自己残忍。”
“在先生心里,我们真就是敌人?”李冶反问,白无暇呕出一口血来:“也不算朋友就是了。”
“感情之事,说不清。”李冶推了扇小门,将人扶进去,“但眼下我必须撑到我哥哥回来,即便为了自己,还请先生助我。”
白无暇坐在榻上,大笑:“季离是个聪明人,你说她为什么不坚持让岳星明割下我的头颅?”
“若你假死之事不被人知,那么她就是功臣,若是这件事被人发现,那么凭她的口才,岳星明绝对会栽一个大跟头。”李冶镇定自若地帮他按住了伤口,免得失血过多,“也许,她有取而代之的野心呢?”
白无暇猛地揪住他的衣领,剧烈咳嗽起来,一旁的大夫也不敢怠慢,赶紧施治,李冶稳住对方摇摇欲坠的身子,略有疑惑:“先生这是何意?”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李冶怔了一下,嘴角竟浮出一丝笑意:“能想什么?不过是想尽办法保护我的家人罢了。”
白无暇蓦然松了手。
“很久以前,在你刚接任晴光首领的时候,我就偷偷在堂上点着的熏香里,加了些千金顾命散,熏香浓郁,这点药香便会被掩盖。但日积月累,药力与浑厚的内力相融,足够抵御一次催命攻击了。”
李冶配合大夫将那匕首取出,丢进一旁的解毒汤里,很快,一片黑色的浮沫。
“果然催命。”
白无暇竟开始恍惚,李冶给他上了药,包扎好伤口,扶他躺下:“先生并非嗜杀之辈,处心积虑不过是想从这沉疴般的约定中脱身。”
“不仅是脱身,还有对你们与他们的报复。”白无暇发红的眼睛含着笑,“杀人诛心,你根本不懂。”
李冶安慰道:“是我李家对不起先生,困您多年,只是如今,还需要再利用您一次。”
他说着,解下白无暇腰间的晴光首领令牌:“您多加休息,我之后会派人将您安全送出去的。”
李冶颔首,徐徐走出了密室,只听身后的白无暇惨笑:“李冶,我竟是输给了你!我竟是输给了你!”
那个李家看上去最温顺最没有心思的人,那个整天舞文弄墨连冶炼池都极少进去的人,竟会在最后,给他致命一击,真是讽刺。
李冶得了令牌,便命自己的心腹护送家里人先去泉州港口一处秘密地点,暂避风头。
“那你呢?”秦姝担忧地拉着丈夫的手,李冶轻轻抱住她:“相信我,我会带他们一起去找你的,父亲母亲都要靠你照料了。”
秦姝红了眼:“我会一直等你回来,千万注意安全。”
“好,我向你保证。”李冶郑重地亲吻了一下妻子的额头,便松开了她,朝着李有仁行了个礼:“有劳小叔父护佑了。”
“嗯。”李有仁闷哼,又看了眼始终不发一言的李独伊,有那么点心虚与惭愧。
“你别看我,照顾好二哥二嫂,我就不怪你。”
李独伊面色不善,李冶先前劝她许久未果,只得同意让这位刚直的小姑姑留下。
“二哥一直昏着,他要醒来,就我这笨嘴,也糊弄不过去啊。”
李有仁被盯得不自在,李独伊火气大:“看住就行,这点事儿你都不会做?要不是看着侄儿侄媳都在,我早打你了。”
依稀间,竟有几分当年的感觉。
李冶将家中安置妥当,又命人分去霁夜岛和八角楼,一者说是今年休假,让钱翎安排所有老师学生自行归家。这位老夫子是李有信多年好友,办事稳当,听了这消息便懂了他的意思。李冶猜测月如钩就算出尔反尔,也不会打上霁夜岛的主意,岛上关系错综复杂,动而牵全身,得不偿失,只是今后一段时间内,他家恐难以维持岛上周转。
二者请来了晴光中白无暇的几个左右手,凭着一番口舌,将现在的情形说明,只不过白无暇在他口中已经死了,尸体也被季离带走。那几个左右手听闻噩耗,想着横竖没了希望,不如奋力一搏,便答应李冶,再次担起了保护这个家的责任。
一番妥善安排后,年轻的主人便静坐于大堂之上,等着魔教那边的消息。
“岳星明,你不能让我失望。”
李冶喃喃着,眼睛有点浮肿。
他必须保住这个家,无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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