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人人都道国公府的世子爷狠厉乖张,阴晴不定,且处处惹事生非,以前婴宁也这么认为。
可是如今她才知道,世子爷只是表面上冷冰冰的,其实是个暖呼呼的世子爷。
“婴宁!”远处有人向她挥手。
不一会,嘉贤便拎着裙摆走上来,看见陆枭愣了一下,万万没想到世子爷也会在这,愣完了又赶紧见礼:“枭叔叔万安。”
说完心虚的抬起眼皮,偷偷打量对方的表情。
儿时陆府里设宴,她们几个同岁的姑娘们一起玩藏人的游戏,谁料到陆枭见着婴宁可爱,将她抓到祠堂里捉弄,又是在她脸上画乌龟又是给她画胡子。为此,她一向沉稳守礼的小叔叔还不顾尊卑跟他打了一架,她也因为照顾妹妹不周罚跪了一夜的祠堂。
嘉贤实则怕极了这位世子爷,如今见到婴宁和他在一起,更是吓的不轻,就怕陆枭又做出什么事来。
“嘉贤!嘉贤!”后头气喘吁吁的跑上来一个人。
陆枭皱眉斥责:“皇宫内院大吵大嚷,还有没有一点国公府嫡哥儿的样子!”
受了训斥,陆琛不跑了,老老实实的给长兄见礼。
陆枭冷冷扫他一眼,留下一句:“晚上练武场等我。”言罢,拂袖而去。
陆琛脸色一白,赶紧去追,追到一半想起嘉贤,又折返回去,对着嘉贤道:“我先与我兄长回去,他日再到薛府里拜会……上元安康。”
感觉有一道锐利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陆琛回头,果然见他兄长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背着手,脸色不悦,他不敢耽搁,立刻小跑过去。
等人走远了,婴宁才笑嘻嘻的看着嘉贤:“陆二叔对你可真好!”
嘉贤脸上一红,羞愤的瞪她一眼:“你浑说什么!”说完转身,沿着河堤走。
婴宁追上去,指了指她腰间系着的宝络子荷包,嘉贤嘴硬道:“那是他,他硬塞给我的!他身份高贵,我自然拒绝不得!”
说完又看着婴宁:“若是送个如意袋便是对我好,那世子爷送你又是何意?”
“世子爷他待我也好……”婴宁看向远处的河灯,低声道。只是待她却不是那种男女间的好,就像兄长之与妹妹,叔叔之与侄女。
她心底里感激他。
嘉贤此刻已经顾不上听答案,因为看到远处的河灯已经被宫人打捞上来大半。她扯着婴宁的袖子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去捞河灯吧,等灯笼挂在扶桑树上,愿望才能成真!”
婴宁哭笑不得的点点头,她这个姐姐唯一不好的地方便是贪玩。
两个人各带了一个宫人沿着河堤去找,嘉贤的河灯很快找到,婴宁怕她等着急,便让她先去扶桑树下。
小宫人道:“回卫姑娘的话,这里已经是太液池的尽头,若是还寻不到,姑娘的河灯怕是流进暗河了。”
“暗河?”
婴宁有些讶异。
小宫人低着头解释:“宫中河道交错,暗河众多,太液池的西边连着一条水道,奴才知道尽头在哪,想来姑娘的河灯是流去那了……您随我来。”
婴宁点点头,跟上他。
越往前走,草木越深,守夜的灯笼也渐渐没了。周围很黑,只有小宫人手里提着的宫灯照着亮了前头的方寸之地。
朦胧的月影照在一旁的河道里,河水显得越发幽深。
婴宁终于发觉有些不对劲,对着前头喊道:“小公公,等一等。”
然后前面的宫人却好像没听到似的,步子越走越快,最后灯笼转了个弯,便什么也看不见。
“小公公?”
旁边就是河堤,视野开阔,声音传的很远,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前头却没有应声。
婴宁茫然的看着周围,太黑了,她都看不见前头的路,不敢迈脚出去,生怕掉下暗河。
等了一会,前头传来脚步声,婴宁一喜,对着远处喊:“小公公?”
没有应答,过了会,脚步声渐远,那人似乎要走,婴宁急了,意识到那人并非领他来的宫人,赶紧喊道:“我是城南府薛家的姑娘,本来是想来这捞河灯的,但是和宫人走散了……又不认得回去的路了……”
那人似乎停下了,过了会,脚步声渐近。
天太黑,看不清那人的脸,借着月色只能看见他穿了件月白的衣袍,脖子上围着白狐裘。
不像下人打扮,但也猜不透身份。
婴宁朝着他福了福身子:“我是大理寺少卿薛允杭的侄女,劳烦您带我出去了。”
静默半晌,那人道:“跟上。”
声音清清冷冷,比暗河里潺潺的流水还要幽深。
婴宁不敢不从,乖乖跟在他身后。那人身量高,走的也快,婴宁跟着吃力,只能小跑着提速,但是夜晚太黑,慌不择路,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不由惊呼一声,耳边刮过来一阵风,风里夹杂着淡淡的药香味。
婴宁被他扶住,脸上微红,感激道:“多谢。”
他的声音略有责备:“专心看路。”
她当然有专心走路,可是……
婴宁小声道:“天太黑了……”她都怀疑眼前这个人是怎么做到的,这么黑的夜路,他就好像丝毫不受影响,还能走的这样快。
悉悉索索的声音之后,一截树枝递到她手边,婴宁一愣,后知后觉的伸手握住。
这一次,婴宁明显发现,为了能让她跟上,前面那人刻意放慢了脚步。
半盏茶的功夫,前头亮起来了,各宫妃子在不远处的扶桑树底下嬉戏,有娇俏的笑声传来。
“到了。”那人道。
婴宁松开手里的树枝,到前面行礼,感激道:“多谢公子送我回来。”
“不必。”那人声音清冷。
远处有脚步声传来,还夹杂着几句交谈,元恪并不想被人发现,低声道:“前面就是太液池,你找个宫人,他自会领你过去。”
婴宁点头,她失踪了大半日,嘉贤姐姐一定着急坏了。
婴宁往前走,走到半路,心里一动,又折回去。
夜风阵阵,月色朦胧,宫灯下,那人还没走。他穿着一身白袍,衣领上系着狐裘,丰神俊朗,像是个坠落凡尘的仙人。
他身量很高,婴宁走到他跟前,踮起脚,试探性的伸出手,轻轻的,在他眼前晃了晃。
手腕立刻被人握住,那人的目光在这一瞬间变的冰冷。
果然。
婴宁立刻跪地:“臣女卫婴宁,见过二殿下!”
元恪不动,心下讶异,半晌,却又了然。因为眼疾,他向来深居简出,但这京城又有谁不知道坤宁殿里住着一个不受宠的二殿下,而这个二殿下,还是个……呵 ,瞎了眼的。
元恪眼眶发冷,他最不喜的就是把自己的短处暴露在人前。可是转念想想,这么多年,宫人们,乃至那个九五至尊的父皇,都是对他的冷言冷语,又释然了。
元恪轻轻抬手,声音是一惯的清冷:“起来吧。”
婴宁站起来,稍退了两步,想到先前姑母与她说过,在皇宫里,除了她见过的四殿下和六公主,还有一位二殿下,他五岁时害了眼疾,自此便再没有看见过东西,圣上怜悯其孤弱,便让他住在宫里最清净的坤宁殿,连逢年过节都可不必去殿前礼拜。
说是让他安心养病,但真正的用意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这个偌大的皇宫,看上去恢宏气派,但就是因为太大了,犄角旮旯里总免不了会藏着些腌脏事。
婴宁俯身跪下,声音轻柔道:“方才我与殿下走到近,闻到殿下身上有苦腥草的味道……”
元恪轻轻蹙眉,静默半晌,轻点了下巴,示意她说下去。
婴宁垂下头,不敢隐瞒:“苦腥草,是药,但因为生长在极寒之地,所以药性极强,常常和孢子配合,治疗头痛病,但,不宜长期服用,尤其是……尤其是对殿下这样有眼疾的人。”
他虽不受宠,但毕竟是皇子,宫人们私底下说些闲言碎语,但从未有一人敢在他跟前提起“眼疾”二字。
元恪偏头,目光无声的落在不远处跪着的人身上。虽然他看不见,但听声音,依旧能判断出对方应当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你好大的胆子。”
他虽这么说,但声音并无半分严厉,因为感受到了她难得的……真诚。
静默半晌,元恪才道:“会如何?”
他惜字如金,但婴宁还是听明白了,二殿下这是问她,若苦腥草长期服用,会如何。
婴宁怕他不信,想了想道:“《旬邑十赋》第三论中有记载,苦腥草,味苦,碾之有鱼腥,故此得名。药性霸道,长期服用,轻则加重陈年顽疾,重则……亏耗元气,损害心脉。”
“大胆!”元恪的声音冷下去三分,“谋害皇嗣是大罪,你空口无凭,敢在这乱言?”
婴宁心里一沉。
元恪背过手,低声道:“今日我权当没见过你,走吧。”
婴宁忍不住抬头去看,他就站在月下,长身玉立,冷清清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这样清淡如竹的人,却在刚刚愿意搭救她,二殿下他……是个好人。
思及此处,婴宁心里一动,轻声道:“殿下若不得不吃那味药,不如叫宫人找些陈年的绿豆来,年数越久越好,将绿豆泡晒两日,煮水,取锅里第一沸的白浮子饮下,这白浮子雅称为白乾水,性烈,正好可克苦腥草的寒性。”
元恪不语。
婴宁故意把声音放轻,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这是门偏方,只流传于民间,御医署的典籍里并无记载,若为殿下开药的御医是御医署的人,又不足六十岁,应当……不知道这味药。”
好半晌都没有再听见有动静,婴宁忍不住抬头,却意外撞见一双眼睛,冷清清的眼里除了月色并无其他。
明明知道那人看不见,但她心里还是一阵慌乱,连忙低下头,不敢僭越。
余光下,那块月白的衣角渐渐淡出了视线,等脚步声也听不见了,婴宁才站起身,朝着前头的太液池走去。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元恪便回到了坤宁殿。
寿公公是坤宁殿里从小伺候他的太监,原本二人是在月下散步,风急,他怕殿下冻着便回屋去取大氅,没想到回来便没见着殿下,急的团团转。
“主子!”看见他回来,寿公公一喜,赶紧小跑着迎上去。
“主子您这是去哪了,奴才左找找不到,又寻寻不到,就差去兰陵宫要人了!”
寿公公将大氅系在他肩上,一面说。
兰陵宫,便是皇后的住所。
元恪眼神一冷,寿公公赶紧低头:“奴才多嘴!奴才多嘴!”
寿公公伸手要去扶他,可瞥一眼自家主子的神色,明白了,兀自退下,在元恪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
“去找的人,回来了?”元恪问。
寿公公点头:“都回来了。”
想到什么,元恪停下脚步:“河道里,可见河灯?”
“河灯?”寿公公想了想:“是见着有几盏。皇后娘娘在太液池里召着各宫妃嫔放灯,那些灯想必是被水流冲进了暗河,飘到了咱们望月湖里。”
过了会,元恪启唇说了一个字:“捞。”
捞?
寿公公愣了一下,十分讶异道。
这是何意?主子这是要他们把河灯捞上来?
往年也有许多河灯会流进这望月湖,那些嫔妃、宫人们嫌坤宁殿是个冷宫,晦气,所以就算知道河灯在这,也从不打发人来寻。主子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些,都是他命人打捞上来给烧了,如今主子说……捞?
“听不明白?”元恪道。
寿公公赶紧摇头,立刻遣了下人,搭着几条船,下河捞灯去了。
一盏茶的功夫,捞上来三盏。
元恪坐在庭院里听风声,见人都上来了,问寿公公:“都是谁的。”
上元节放河灯,往往会将愿望用纸笔写好,藏在河灯里。
寿公公立刻明白了,捧了其中一盏:“这一个是覃嫔的,写的是……”
元恪:“烧。”
寿公公:“……”
寿公公糊涂了,怎么刚捞上来,这会子又要烧了?
不过主子的话他不敢忤逆,赶紧命人将河灯烧了。
元恪轻轻垂了下眼睛,寿公公会意,又拿起一盏:“这一盏是慧贵妃……”
“烧。”
寿公公抹了把额头上的虚汗,又将这盏丢进了火里。
只剩最后一盏了。
寿公公捧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又抬头,将目光放在自家主子身上:“这个是昭仪公主的……”
元恪的声音冷淡依旧:“烧。”
又烧一盏。
三盏河灯都烧了,却没有一盏是他想要的,元恪闭着眼,过了会启唇:“再捞。”
一刻钟后,有人上来,捧着一个崭新的河灯。
“主子,这个老奴看着好像不是宫里的河灯……”寿公公道:“这人姓卫。”
他在宫里几十年,并不记得各宫哪位嫔妃是卫姓,想起来这一次宫里摆宴还请了几位高官的儿女,想来这河灯是他们其中一个的。
姓卫,那就是她。元恪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手背于身后,淡声道:“念。”
寿公公不敢违抗,念道:“一愿家中族亲,平安顺遂,二愿……二愿……”
元恪转过头:“怎么?”
“二愿潼关百姓……安居乐业?”寿公公终于念完了。
妃嫔们大抵许的就是皇帝能够宠幸,雨露长绵,官家小姐们大抵许的是家宅安宁,更有华茂年纪的姑娘会直接许能嫁个如意郎君。
为边陲潼关求的,这还是第一个。
寿公公左思右想,终于叫他想起来了:“主子,这位婴宁姑娘是镇北将军卫谦之女,卫将军生前一直是潼关的守将。”
主子深居简出,朝臣家眷的事情自然是不知道,寿公公解释:“婴宁姑娘的姑母是城南府薛家的大房,大理寺少卿薛允杭是她小叔叔……”
元恪冷冷瞥他一眼,寿公公一噎,用手在脸上轻扇:“……奴才又多嘴了。”
过了会又试探:“主子,那这河灯……”
元恪不语,静默半晌,慢慢往寝宫里走,就在寿公公以为这盏灯也逃不过被烧的厄运时,忽然看见前面的主子停下了脚步。
“命人去太液池,”元恪道:“挂上扶桑树。”
寿公公十分讶异,一抬头,自己主子的身影已经远了。
他看了看手里的河灯,眼里只余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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