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声春雷炸响的时候,唐苏开始认真地反省了。
原本,只是在后山溜达时碰巧看见一片野荠菜,萌生了做个荠菜丸子吃的念头。绕回厨房借来篮子和小锄刀的时候,天气还很好,阳光晒得后背暖暖的,微风里混着春草的香气,很是惬意。然后,她就看见了不远处的一丛马兰头。要说那片马兰头吧,长得那叫一个好,碧油油、水嫩嫩,一看就适合拿来拌香干吃。于是,她挽着篮子一蹦三跳地扎进草丛里,挖得不亦乐乎,直到一阵细雨不由分说地笼下来。雨本不大,还有些“春雨如酥”的浪漫劲儿,她看看还差一点就满的篮子,存着些许侥幸,又摘了片刻,待要走的时候,十几步外的竹林里,几个堪堪冒头的新笋又勾住了她的视线……
如今,也不好说荠菜丸子、马兰头拌香干和油焖春笋哪个是罪魁祸首,总之一句:人心不足。
眼看雨势随着雷声渐大,唐苏护着菜篮子,忙忙地去找避雨的地方。好在岫隐门讲究,山中建着不少凉亭,唐苏没跑多远就见着一个,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她站定,刚松了一口气,却见凉亭之中放着一个薰笼,一旁还摆着衣架,上头挂着几件衣裳,下头还有一副鞋袜,正是本门男弟子的制式。
唐苏怀着一心不解,四下看了看。就见亭子正对着一道瀑布,瀑布后的岩壁上镌着四个大字:涤月濯尘。
这下唐苏明白了。此地乃是岫隐门涤月峰,这瀑布便唤作濯尘。瀑布下头泉水汇集,乃是一处深潭。潭中一方石台,据说是岫隐门开山祖师所造。祖师于上打坐静思,悟出了一套内功心法,扬名江湖。故而此地也算得是岫隐门的圣地,平日里也有不少访客前来瞻仰,更是本门弟子打坐冥想、面壁思过、纳凉消暑……的好地方。
却不知今日这位,是做什么来?
唐苏想着,低头往石台上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唐苏不禁佩服自己。霏霏春雨,濛濛岚霭,周遭景物都溶作一片烟青,朦胧难辨,可她就是一眼认出了石台上的人。
一身素白,纤尘不染,于烟雨中看来,恍若山间初开的玉兰。要说门派上下,有这般清雅气质的,除却她家大师兄外,又有何人?
这时,石台上的沈泓察觉了什么,抬头望了一眼。目光相交,唐苏一个旋身,把自己藏在了亭柱后头。
沈泓垂眸一叹,起身上了岸。踏进亭子时,就看到如壁虎般贴在柱子上的唐苏。他蹙眉,问道:“躲什么?”
倒也不是躲他,只是她的出现似乎打扰了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就想遮个头脸什么的。
唐苏咽了咽口水,探出半个脑袋来,讪笑着招呼道:“哎呀,这不是大师兄么,这不是巧了嘛!”
沈泓一听她这三分谄媚、七分敷衍的语气,便油然而生一股子不想接她话的焦躁来。他垂眸,只“嗯”了一声,随即,目光便落到了她手中的菜篮子上。
唐苏一见,心道不妙。按照以往的经验,她这般不务正业,总要惹他几句教训。不管了,三十六计,走就对了!
她干笑了几声,道:“啊,师兄打坐静思,我就不打扰了,先走一……”
“雨这么大,走去哪儿?”沈泓出声打断了她,又略微打量了几眼。看她头发微湿,想来是野菜摘得太过开心,忘乎所以,才遭了这场雨。他心想责备几句,却见她一脚已跨在了亭子外,从神情到动作皆是“此地不宜久留”的态度。他默默咽下了话,只道,“这雨下不久,等等再走。”
唐苏犹豫了一下,却听又一声雷响。她想了想,默默缩回了跨在亭外的脚,慢慢挪回了亭子里,又刻意拉开跟沈泓的距离,站在了薰笼的另一侧。
沈泓看在眼里,也无话。他拢了拢湿发,往薰笼前靠了靠,只等身上略干再穿外袍。
比起唐苏来,他可说是全身湿透。不说这场雨,单是在那石台上,就不免被瀑布的水流溅湿。特地来此打坐,也不知他是有什么烦心事,还是功法上遇到了关隘……
这些疑惑,唐苏终究还是没问出口。说到底,她也不甚聪明,没有替人排忧解难的本事。再者,她是师妹,琴棋书画随便哪项都远远不及自家的大师兄,何况武学?只怕光是跟他聊一聊剑招,都会被他嫌弃。如此,倒不如不问,免得自讨没趣。
唐苏打定了主意,目光却还未从沈泓身上移开,于是,她便注意到另外一些事来。
沈泓的身上,只有一件素白单衣,经水浸湿,薄薄地贴着身。布料之下,肤色隐约,曲线亦一览无余。平日里,只见得颀然秀逸,却不知飘拂衣衫之下,还有肌骨结实。到底是自幼习武……只是,这腰是不是太细了?
唐苏不禁悄悄抬手,心想着隔着距离估摸着比一比,但不等她撑开手掌,沈泓抬眸,望向了她。亏得唐苏反应快,她目光一移,瞅准一处,动作顺势而变,改作伸臂一指,又装模作样地惊呼:“哇!”
沈泓微惊,顺着她的指向回身一望,就见那是瀑布旁的一处斜坡。碧草丛中,一株春兰初绽,覆着雨珠,盈盈可爱。
沈泓浅浅一笑,正要言语,却听唐苏顺着惊呼往下道:“蕨菜!”
沈泓怔了怔,目光往旁边挪了几寸,果见一片蕨菜。他一时哑口,一并连动作都停顿了。
“哎哟喂,长得真好!”唐苏说着,往前走了几步,踮脚伸脖细看了看,“好多嫩芽!”
沈泓看她一眼,叹了口气,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哦。”
唐苏笑着,又道:“师兄你别这么嫌弃嘛。这蕨菜嫩芽焯过水,裹上鸡蛋,用油一炸,别提多好吃了。”言语间,她伸手探了探雨势,“好像小些了,我去摘!”
其实要摘蕨菜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但唐苏这会儿有些尴尬,只想拉开些距离才好掩饰。然而,她正要跨出亭子,却被沈泓揪了回来。不等她问出疑惑,沈泓脚下一踮出了凉亭,转眼间飞身上了斜坡,三两下的功夫便摘足了一把嫩芽,旋即又飞身回来。
眼看着他将蕨菜递过来,唐苏整个人都呆住了。
沈泓见她不接,微微蹙了眉。
他本也不想多事。可雨虽小了,斜坡上却还湿滑,这丫头学艺不精,万一有什么意外倒不好了。虽说一时劝住了她,但那尝鲜之心又哪里管得住?保不准过会儿就又要去摘……思来想去,倒不如替她取来,省得她惦记。
如今看来,果然是太过殷勤,反把人吓着了……
沈泓忍不住就想叹气,便是这时,唐苏接过了蕨菜,慌张道:“多谢师兄!劳动师兄摘这些野菜,真是罪该万死!师兄快擦擦雨水,别着凉了……哎,我帕子呢?”
见她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手帕,沈泓不禁失笑。
听着一声轻笑,唐苏难为情地抬头,恰见一滴水珠顺着他的长睫滴落,恍若亭外的春雨,落得山花轻颤、坠出春水涟漪。
沈泓见她还是呆楞楞的,也是无奈,抿着笑道:“好意心领,帕子就罢了。”
唐苏愈发不好意思,只得讪笑着,道:“这样啊,那……好吧。”
沈泓掸了掸身上的雨水,又问:“这些够了么?”
“嗯,够了。”听他谈起蕨菜,唐苏放松了些,“不过是吃个新鲜……对了,等做好了,师兄也尝尝!”
“好。”沈泓应她一声,转身往薰笼旁去。
这一转身,唐苏便见他湿透的后背。衣衫褶皱一如妙笔,勾勒轮廓;长发几缕恰似浓墨,绘出蜿蜒。
目光再下落时,唐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局促地移开了视线。待要转身,她却又记起什么,壮着胆子悄悄抬了手,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比了比。而后,郑重地对自己点了点头。
……
雨的确没下多久,不到黄昏便停了。
唐苏忙忙地赶到厨房,一番折腾,总算在晚饭前把菜都做了出来。
岫隐门内,弟子皆在花厅一起用膳,唯独掌门、掌门夫人、本门大师兄和大师姐另在别间。唐苏给要好的同门留了几样尝尝,余下的全端去了掌门那一席。
马兰头拌香干、油焖春笋和炸蕨菜都是一份,也不多,刚好尝鲜的量。倒是荠菜丸子做了四例。唐苏一一端上,笑吟吟地道:“手艺平平,求别嫌弃。”
掌门夫人素来疼她,听她这么一说,忙连声夸奖。又说手巧,又夸孝顺,令她大不好意思。
就在这时,一声轻咳引了众人注意。
“唐师妹啊,偏心也罢了,可偏得这么明白,叫人如何是好?”
说话的,正是本门大师姐。说起这一位,乃是掌门的独生女儿,名唤顾沄。在江湖上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倒不是因为岫隐门的江湖地位,也无关她的文采武功,只论长相,实打实的,《江湖十大美女》排行榜第一位,无数豪侠英雄的梦中人。
如今,被那双清亮如星的凤目望着,唐苏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
掌门和夫人听了顾沄的话,也都疑惑。顾沄无话,只往沈泓的碗里看了一眼——四例荠菜丸子,唯独他那一碗满得夸张,堆起的丸子几乎就要从碗边滚下来。
掌门叹了口气,夫人忍俊不禁,沈泓低头扶额,也不知做何表情。
唐苏正想着怎么解释,却见顾沄又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丢过来,她心里一慌,支吾道:“不是,我就是……那个,呃……看师兄他太瘦了……”
此话一出,饭桌上一阵突兀的寂静。
终究,还是顾沄。她歪头一笑,问:“这么说,我就不瘦了?”
唐苏顿时醍醐灌顶,忙不迭应道:“瘦!师姐您弱质柔姿、如梅似柳、我见犹怜……那个啥,我这就给您再做一碗来!”
眼见顾沄满意地点头,唐苏如逢大赦,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这番下来,掌门连连叹气:“沄儿,别欺负你师妹。”
“我哪里是欺负她。不过是想多吃几个荠菜丸子,”顾沄身子半侧,似笑非笑地望着沈泓,“不然,师兄你分我几个?”
沈泓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端起自己的碗,又同她拉开了些距离,道:“不是给你去做了么?”
顾沄眯了眯眼睛,笑道:“也是,你太瘦了,多吃点……诶,说起来,唐师妹怎么知道这些的?”
说起这个,沈泓原只是有些尴尬,也没往深处想。如今又被提起,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绯色染上脸颊之际,他放了碗,又同掌门和夫人打过招呼,心急火燎地追了出去。
不多时,外头传来沈泓的吼声:
“唐苏!”
唐苏的回应,带着十分的无辜和茫然:
“诶?!怎么了???师兄你也要再来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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