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
未几,天色渐明。
杜渝睁开眼,从云被中坐起。耳边垂挂的镂空香囊里飘香淼淼,又如空谷幽兰。杜渝乌云披散,赤足立在窗前,推窗远眺。
窗口的冽风吹得她脊背汗毛立起,也吹去彻夜不安的深沉倦怠。杜渝忍着严寒,深深呼吸,只觉肺腑间刺痛,头脑渐渐清醒。
“杜姑娘,早膳在前厅备下了。”屏外的侍女不知何时进来,音色也悦耳。
杜渝回过身,依稀可见侍女身姿婀娜低眉恭顺。但嗫嚅了半晌,也只道:“知道了。”
昔年开扬末年淮逆于宫中兵变,沐王妻有大功于社稷。至诚初年,昭宗亲封上骑都尉,出征安西。平西一战中,与沐王配合无间,亦是功勋卓著记入史册。沐王夫妇伉俪情深,其经历早已被写成话本,传遍大唐。
杜渝儿时便在西市的说书馆中听过《沐王平西传》,那说书先生一板一眼说得惊险刺激,杜渝跟着情节欢喜落泪,对那个近百年前的少年将军,可谓佩服的五体投地。及至入东宫听学,那些往事大学士魏炼也曾以《沐王列传》为蓝本,细细讲过。其中惊心动魄之处,只比平西传更令夺人心魄。
而杜渝,却对沐王那位未曾留下姓名的发妻,更是向往。
怀着这些隐秘的心思,等她再大一些,能粗通兵书,对于那些个女红,更是丝毫兴致俱无,反倒是拿起冷冰冰的刀枪棍棒时,意外顺手。
几年前的一个契机,她得了崔氏松口,又讨了先帝旨意,才一鼓作气,胡闹似的跟着新募的兵勇,充兵安西四镇。
这些年西域诸国蓬勃向上,土番也因与大唐修好,安西并无大战。四镇守军更多的是和来去如风的马匪打交道,护卫商队往来通商。
彼时也是杜渝时运不济,头一次移军向西,便给她碰上了安西最出名的一批马匪。
当时百来人的小队,大都来自陇西各大族。来安西一遭,不过是挣些军功,待来日回京,好谋取个出身。
这般陡然与彪悍的马匪遭遇,孰强孰弱,一目了然。陇西各族历世少的也有几百载,当初人人擅武,如今不过是花拳绣腿。若非死亡的气息激发了几百载前的好战血脉,只怕十难存一。
那一场厮杀过后,杜渝手中的宝剑都断了。
她回望夜色中同样茫然的同袍,这才在恍惚间有些明白——战场和秋狩的猎场、肆意的马球场之间有天壤之别,是血淋淋的地狱,白骨筑的修罗场。
杜氏的儿女一旦幡然醒悟,很快便在军中屡立战功。
那些个桀骜的勋贵子弟,也渐渐一改往日做派,能打能杀,变得训练有素起来。他们与那些大头兵自始自终都不是一路人,杜渝干脆去请了大都督允许,自立了小旗,大书“长安军”三字。
几十人的小队,整日在绿洲戈壁间穿梭游荡,日复一日,在和马匪的遭遇战中,一刀一剑劈刺下,成长、成熟。
渐渐,安西的商旅们在行商时最欣喜的事情,便是沿途偶遇到长安军的军士。
杜渝回来的时候,如按军功,再怎么也可得飞骑尉的军爵。但她乃女子,湘王总以不符祖制为由,不肯让她晋升。
听说景秀在高丽一战成名,杜渝心有不愤——若她可得机遇,定能如沐王,平定天下!
窗外苍茫云白,杜渝长舒口气,从衣架上取了衣衫换上。这些都是李依准备好的,细节处严丝合缝,无一不适。
转出屏风,杜渝漱口净面,随口道:“殿下呢?”
侍女道:“杜姑娘,婢子不知。”口风倒是甚紧。
杜渝没再多想,在素面案边规矩坐了,接过侍女递上的白玉箸,打算先祭了自己的五脏庙,再好好想想接了那枚烫手的鱼符后,该当如何。
雪下到将近午时才歇。杜渝起了兴致,换过一身窄袖缺骻袍,足底一双狼灰厚底靴,长发卷起,塞进厚实的紫貂帽中。
洛川长公主府位于永兴坊内,向东跨过安兴坊,占地极大,几乎赶上东内。为长公主方便,驸马府便修在南边胜业坊中,只是狭小许多。
而六合亭位于整个公主府的西北角,其地势高绝,白日登亭,可览城外山翠。
雪中游园,杜渝也不过是边走边想心事,一切所睹如过眼云烟。
这府中仆从皆气度不凡,又彬彬有礼。应是李依提前交待过杜渝身份,一路畅通无阻,便是她要去外庭,也不过是多了个小厮引路。
逛了不到一个时辰,杜渝眼底一郁,对身边的小厮道:“带我去六合亭。”
小厮领着她重回内院,及至边门,躬身打个揖,含笑道:“杜姑娘,您瞧,便在那里。小的身份不便,只能送您这儿了。”
杜渝浑不在意,顺着方向觅路而行,走进了才发觉亭上有人。
雪后天清气朗,杜渝手搭凉棚,张望半晌,只觉得那人背影甚为眼熟,又有些经年的陌生。崔桃立在亭外,杜渝看得分明。
看来李依应在此间了。
昨夜婚礼成,景秀满腹怅惘,打马回府闭了院门,兀自孤影喝着闷酒。
崔桃来的时候,景秀正在灯下,为佩剑上油。
“将军,是崔桃。”
景秀心中微凝,侧目道:“有何事?”
崔桃一身黑衣而来,双手奉上如明镜一般的黑漆长匣。
“此琴,昭宗年间御用,名断眉。殿下有言——‘赠此琴于将军,实相得益彰。’”崔桃微福,说的话一板一眼,像个冷无感情的刃。
沐王郎怀因箭矢伤,左眉横断,乃不祥。景秀曾在宫中看过昭宗所绘沐王戎装像,其左眉确由眉峰处断裂,但画中的年轻人只是一派平和,并无半分戾气。这或许,是身为沐王平生好友的昭宗,心中沐王年少时的容样。
景秀长眉稍动,起身接过了。
他没有看崔桃一眼,只道:“雪大,我着人相送。”
崔桃何时退开,他已经毫不在意。
断眉取材冷杉,经昭宗亲调,自是好琴。其背冰裂自然,如长蛇蜿蜒。其弦已上,含光摄魄。
景秀信手一拨,琴声如击磬,荡涤心胆。
但指腹厚茧,也挡不住寒意蔓延——
从高丽一路急赶,方到幽州,便听闻黄河大水,杜漓溺死水边。景秀再顾不得秦诚,舍了行囊,连奔十余日,跑死六匹马,才赶回长安。
他奉密旨进宫面圣,李仪孱弱的身子骨亦让他胆颤心惊。圣人亲口告知他执金吾为御林军统领的高升,也未尝让景秀鼓舞分毫。
他忍耐着,回答李仪关于高丽一战的些许琐事,直到李仪叹息:“十三娘,这会儿应在未央居。你素与她相熟,去劝劝她罢。”
末了,年轻的帝王又道:“十三娘不肯另嫁,有了那等念想。你知她性子执倔,若有法子劝她回心转意,便尽管去试。”
景秀忍住心中愕然,从宫中离开,连家都顾不上回,风尘仆仆马不停蹄赶到未央居。
然而在栖凤池边寻到那人,满腹心思千言万语,景秀终究只得一句叹息。
“忍冬,不若……算了吧。”他在她身旁站定,回过眼,才见她珠玉半垂,明眸盈泪。
李依靠过肩头,片刻功夫,景秀只觉一片濡湿。
劝慰的话都堵在喉间,他只低声问:“冬奴,你要什么?”
“漓郎去了,阿兄孱弱,我如今,除了替大唐保住这江山,还能要什么?”女子仍是泣声,哑极了:“振香哥哥,你呢?你想要什么?”
景秀垂眸,含着浅笑,道:“我是武将,自想如沐王,护我大唐江山,长治久安。”
之后李仪久病不治,皇太弟李倜继位。
再之后,杜渝奉遗诏,代兄娶妻,李依终究,仍是杜氏妇。
终此一生,李依或称官职,或呼表字,竟再未唤过他“振香哥哥”。他知晓身份已变,但偶忆年少,唏嘘之后,只能平添怅惘。
今日来此,景秀是为谢断眉之恩。
李依挽起妇人髻,腮边殊无半分血色。
“将军喜欢便好。”李依无意瞥见台下杜渝,冲景秀道:“那是杜家十七娘,也有十年未曾谋面了。将军可要见见?”
景秀回过神,便瞧见杜渝正昂着头望过来。他想起总跟在杜漓身后的那个总角幼女,眼底黑白分明,明明一团稚气,偏要学大人模样,一派天真可爱。
自去边军后,景秀是过了几年,才知晓杜渝竟任性到去安西的地步。如今再见,安西的风沙没让这个少女折腰,反而让她磨砺得更为坚韧。
“是十七娘么?还等什么,快上来。”景秀探出头,略扬音调,发出邀请。
景秀,礼公景绍嫡妻唐氏所出,与景和、先帝景后一母同胞,行七,字振香,如今二十有六,已是三品怀化将军,统领金吾卫,是军中年轻一辈翘楚,前途一派光明。
杜渝上得六合,先对李依一礼,又转身冲景秀半福,张口才道了二字“将军”,便被打断。
“此间非是公家,哪来这些个虚礼?你小时候怎么唤我,便还如何。”景秀眼底含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杜渝竟带了腼腆,福了一福,才道:“振香哥哥好。我回来后忙着旁的,一时间都没来得及去你府上探望振博哥哥和你。振博哥哥身子骨可还好?今年长安这般冷,你可管住他,别让他出门受风着凉了。”
景秀一愣,笑道:“嫂嫂管得紧,十七娘说的这些,大可不必担心。”
李依倒是拿眼打量了杜渝,头一次带了笑意,道:“本宫以为你在那等地方待了几年,再怎么合该稳妥些。熟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不知你母亲如何头痛。”
杜渝一紧鼻尖,啐道:“合着我上来,便是给你们打趣来的?可真没劲,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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