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渝要走,景秀如何不拦?他只脚下一错,人便立在亭外台阶处。
“方才殿下说,先帝有遗诏,令你为千牛卫统领。十七娘,你心里作何打算?”景秀笑的温和,一点架子都没有。
杜渝本也没打算离开,只见他二人言行亲密,心下略有不快。听得景秀这般一问,她才想起是有些事情,本就打算向景秀请教的。
李依冲杜渝招招手,示意她进来坐下。杜渝刻意靠着栏杆面对李依坐了,闷闷的,手里把玩着金鱼符。
景秀拾级而上,因是男子,只在帘口负手而立。景秀剑眉舒展,不同于长安城中勾眉敷粉的单薄皮囊,其清雅和健,姿容甚美。
“我满打满算,最多也就领过百来人。这千牛卫,我有心无力。振香哥哥,还请你不吝赐教。”杜渝比划了下,有些羞窘,但没有一字是说,不肯接受这个统领。
景秀暗自点头,口中道:“御林军多年未历战事,千牛卫如今满员不过五千人,说句不中听的话——已是山河日下。若真这般上阵,只怕还不够一波冲锋。你现接千牛卫,头一件事便是要严明军纪。”
“但自景云年间,千牛卫统领便缺了。如今看来,其右领付狭岩野心勃勃。他的打算无非是以为新君登基,这位子定要挪上一挪。可十七娘你如同天降一般,又是虞国公嫡女,他心中忌惮你,面上不敢如何,只怕私底下动作不会少。”
景秀见杜渝面露沉思,又道:“你也算是军中历练了几年,虽无勋爵,但有些个手段无须我多说,你心下有数,该提防的留些意。今你新回长安,还需记得凡事留取三分余地,才是中和之道。”
杜渝将那一字一句记在心中,道:“多谢振香哥哥,我定仔细应对,好不羞我虞国公府的威名。”
景秀见此,也不再多言。金吾卫还有旁的事,他与李依说了些许闲话,才起身告辞,暂且不提。
却说景秀一走,杜渝眼珠略转了几下,见李依没有起身的意思,才道:“殿下,我有些事情,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依望着丹凤门的皑皑白雪,也不回头,道:“且说来听听。”
杜渝道:“我回长安,长安军中同僚约莫也会在明年年初归家。”
李依回过头,带着了然道:“你是想把他们安插进千牛卫?”
杜渝未曾提及半句,便被李依说破心思,张了张口,只承认道:“没错。他们大都出身不俗,又有军功。想必有了他们,我上手会更快些。”
李依摇摇头道:“是个主意,但治标不治本。也罢,长安军中调回的也有些堪用的,本宫着人拨给你。但你记得,本宫能给你的,定不是全部。大唐这般大,总得给年轻人施展才能的机会。”
杜渝见她这话,便有些怒,直言道:“殿下若觉得不妥,何必遮遮掩掩?”
李依看也不看她,道:“本宫现下说了,你何尝肯听?总之,你记得本宫这句话——付狭岩乃小人尔。”
“本宫还有事,杜姑娘若喜欢,自行观景便是。”一语罢,她唤了秦诚,前往前庭八千堂,与幕僚议事。
杜渝一人徒留六合亭,想着方才那二人一动一静间宛若知己,李依虽少言语,但对景秀眼底的欣赏,还是被杜渝在旁窥测到了些许。
何况景秀待李依的心思,也不难看出。
或许那人,可为归宿?
杜渝也不知为何,心中起了酸涩——若是阿兄仍在,昨夜堂上行礼结两姓之欢的,又怎会是自己?
她长叹口气,突然没了兴致,回房换过衣衫,只与侍女打了招呼,便从偏门而出,觅了方向,回虞国公府去。
及至到了门口,家令杜从谦正从里出来。
杜渝站定了,道:“杜先生这是去何处?”
此人幼年颠沛流离,是杜之显从人贩子手里买回的,便从杜姓,学富五车腹中有韬略,自杜之显沉迷寻道,幸有此人撑着外务,才令杜府渡过难关。
杜渝回来这些天,几乎没在外院露过面,杜从谦脚下一顿,才想起如今府上除了崔氏,便是这位姑娘为首了。
他微微躬身,道:“方才城门那边的送了封信,也巧,是姑娘在安西那边的随从今日抵京,约莫也快到了,我去坊门接回来。”
杜渝一拍脑门,道:“可是尔璞?”
杜从谦笑道:“正是。”
“我与先生一道。”几个月不见,倒是真想那小子了。
不多时到了坊门,没等多久,便瞧见杜氏的马车缓缓而来,车前一少年骑三花枣红马,几缕发调皮地从裘帽边缘露出。少年眉目深邃眼眸湛蓝,生的清瘦,骨架却大,便有些笨拙之感。
他眼神甚好,远远望见杜渝,咧嘴大笑着,不管不顾打马冲了过来,及至近前,双腿一勒,枣红马长身而立,停得潇洒俊逸。
“阿姊!”他抬脚一跃而下,直挺挺站在杜渝身前,薄唇弯成月牙,又道:“阿姊!”
杜渝被他这快活的情绪感染,拿拳头在他肩头擂了下,也笑:“尔璞,这些日子可有惹祸?”
尔璞摇头,道:“尔璞一直按阿姊的吩咐,压着东西回长安,不曾惹祸。”
杜渝对他自然放心,道:“那就好。”说罢,才拉着少年手臂,与杜从谦道:“杜先生,他叫尔璞,在安西时是我的侍卫,今后他仍跟着我,还当我的侍卫。你与他安排个住处,莫要轻待了。”
杜从谦见他二人神色亲密,只道:“好。既然人接到了,那便回府吧。”
杜渝笑道:“好”说罢,她指了指后面的马车,道:“这些是我在安西置办的物事,还请先生送入库房,该如何安置,先生与母亲拿主意便是。我先带尔璞出去逛逛。”
“阿姊,我以为长安城很暖和,没想到积雪这般厚,只怕昨夜雪大极了罢。”少年脚下轻快,不时越过杜渝,打量四周景致。他虽为胡人,但官话说得利索,可见平日杜渝与他话多。
“等过些日子,便暖一些。”杜渝暂且放下那些个烦心事,与她去了东市,带少年尝了尝长安城著名的汤饼,和些许难得的美味,才又带他回了府。
杜从谦已然安排好院子,因尔璞为男子,是不能住内院。便在前院寻了个雅致的,拾掇利落,安排旁的仆从伺候。
杜渝亲送了他过去,千叮万嘱这几日先乖乖待着,过些日子再带他出去逛。
出了小院,便瞧见杜从谦在廊下立着。杜渝心知躲不掉,主动走近了,与杜从谦道:“尔璞虽是奴籍,但一直护卫我。他救过我数次,在我心里便如阿弟一般。”
杜从谦微微颔首,道:“姑娘知恩图报这没错,但礼不可废,如今回了家,还是要注意些许。”
杜渝露出个无奈的苦笑,道:“先生,先帝遗旨令我为千牛卫统领,此事想必你已知晓。”
杜从谦胡须一抖,跟在杜渝身侧,边走边道:“女子为将虽有先例,但这么些年也不过一人尔。如今姑娘有此机缘,我以为可行。”
杜渝心下一沉,只道:“先生但说无妨,待会我再去见母亲。”
杜从谦瞥了眼杜渝,黄昏朦胧,但少女眉宇间不见愁容,让他心头暂定。
“国公如今不甚管事,大郎故去,若嫡系再无作为,长安便无容身之地。这一支退走,杜氏再图荣耀,只怕艰难异常。若能偏安一隅也无不妥,只怕墙倒众人推……姑娘若能把握了此次机会,杜氏便不必陷入两难之所。”杜从谦三言两语说罢,又斟酌道:“长公主于政务颇通,但于军中,所倚仗者唯景秀一人矣。景将军看似风头无两,但手中只得金吾卫一处实衔,着实无大用。今姑娘得千牛卫,于御林军中仅次金吾卫,可为长公主左右,景将军或可趁机入政事堂参政。”
“长公主之优,在于门下中书政事堂六部,多出其门下。在宗室里,又与蜀王、湘王两脉交好,得宗室欣赏。长公主外家乃崔氏,便得崔、杜二氏府州各支子弟支持。这些年殿下多为景将军布局,如今长安四族,便有三族同她休戚相关。况且,姑娘你与郑氏有婚约,这郑氏再不济也会持中立之姿。按今日之局势,圣人之心难测。是以长公主在朝一日,杜氏可保一日。”
杜渝停了脚步,涩道:“莫非便得依托个女子不成?若她改日另嫁,我杜氏又该如何?”
杜从谦一愣,没料到杜渝忽然变了颜色。但他只顿了片刻,便道:“先帝遗诏,姑娘你代兄娶妻,便是长公主今后另有所钟,也只得以面首代之,难不成要抗先帝旨意?既入杜氏门楣,她此生……无可更改。”
“此生……无可更改?”杜渝低声嗫嚅,忽而道:“杜先生,暂且这般罢。”话毕,她不再多言,脚下加快,不多时便拐入内院。
杜从谦立在远处,心中几多忐忑不安,终究一捏掌心,借着刺痛折返,只是那脚步,便重了三分。
他以为,十七娘于安西征战数年,当可于此危难之际,带着杜氏撑过险滩。
孰料,仍是孩子心性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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