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回

小说:风物有信 作者:江照
    雪愈发大了。

    杜渝懒得去分辨李依到底笑了没有,只随性伸开小腿,侧着头,黑眸里的酒意藏不住,问道:“什么礼物?”

    李依不曾在意她的失礼之处,仍端正坐着,递上一只嵌螺黄花梨木匣,道:“你且打开瞧瞧。”

    匣未上锁,杜渝搁下酒盏,拿左手接过了放在膝上,食指一动,便翻开盖子。

    内里是以黄金精心雕琢的一枚鱼符,鳞片细腻,鱼嘴半阖,鱼尾若划水,一派栩栩如生。

    “这是……”杜渝自然认得,因着震慑,不敢取出。

    “你于安西军中入伍,也算有些军功。如今回了长安,难道甘心脱下戎装,安心嫁与郑家郎君?”李依依旧淡淡的,却拿杜渝的亲事说了句玩笑。

    “你是说……”

    “自沐王夫人得上骑都尉衔后,我大唐再无女子能像你这般驰骋沙场。”李依正色道:“杜氏渐露疲态,宗族子嗣地方虽多,但不居要位。若你再无功名在朝维持,这疲态难免成了疲势。本宫辅政数载,但于军中……如今,你可愿领千牛卫?”

    杜渝心中巨震,隔了半晌才道:“十三娘,你可魔障了?这些……圣人能应?”

    “先帝遗诏,由不得他。”李依起身靠近她,取出那枚鱼符,道:“本宫已与秦诚吩咐,你持此符,可自由出入府上,无须拘束。”

    杜渝从她掌心捏了鱼符,秀眉微蹙了一瞬,忽而道:“看来,杜氏终究逃不掉。我听母亲的意思,世子一位,也是要尽快定夺的。”

    李依早已知晓,但只道:“此事应与国公商议后,方可定下。”

    宪宗皇后崔氏和虞国公夫人崔氏皆出身清河,一为长房一为四房,昔年崔后待字闺中时便与崔氏亲近。只崔后命薄,诞下李依后,便染恶疾,反反复复耗到李依八九岁,便撒手去了。是以杜氏为天子臣,便多了层亲厚。

    已是寅时,雪却丝毫不见停。

    杜渝有些不胜酒力,掌心把玩着许多人想一辈子都得不到的金鱼符,忽而抬首道:“忍冬,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么?我年岁大了些,知道些许道理,总以为第一个离开的,只会是景大郎。”

    景氏嫡长子景和体弱多病,即便是弘文馆、集贤院公认的大才子,诗文传遍四海,但成婚后一直在府中静养调理,从不轻易出府。

    然人虽鲜少露面,但其才子之名,这些年愈发深得人心。

    李依垂眸,长长的睫毛打下一片影,杜渝便瞧不清她眼底究竟是悲是喜。

    “十七娘,虽说人各有命,但本宫,从不信命。”李依搁下莹白的酒盏,道:“阿桃,本宫倦了。”

    咯吱的踩雪声后,崔桃自右挑帘。

    杜渝瞥见帘外星河灿烂,微醺酒意也散了。

    “请十七娘去烟台安置吧。”李依由崔桃帮着披上厚实的大氅,想了想又道:“明日你若喜欢,自逛便是。”

    说完话,不等杜渝回答,李依低头披上雪帽,崔桃伸出右臂给她扶着,亭外早有侍卫利索扫了积雪,秦诚打着灯,应是方来不久。

    身后的帘并未垂下。

    杜渝未曾披衣,一手拢了帘,静静站在亭内。

    方才李依虽说执意下嫁有旁的缘由,但她如何瞧不出,这其中,何尝不是心死如灯灭?她只瞧着那几点灯火一步步走远,仿佛这个人的魂,也一步步走入黄泉不在人间,心头不由撕裂般的钝痛。

    眼眶忽的一热,杜渝强迫自己抬头望天。

    “杜姑娘,您若喜欢此间景致,不如加衣再赏?”有侍女立在台下,睁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眼底有担忧。

    杜渝眨眨眼,狠心收回了泪——李依都能以那般强横的态度面对,她是从死人堆里面爬出来的,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

    是再也不能露出半分软弱了。

    翌日的宣政殿中,李倜素服皂靴,手里捧着暖炉,听着几个臣子的奏议。

    大唐盛世,自明皇开扬三十九年那一场宫变而终。幸昭、仁二宗殚精竭虑,与民休养生息,才渐渐恢复了生气。

    昭宗钟情林后,膝下仅二子,幼子湘王李校早早之藩。仁宗毕生专于政务,少幸后宫,膝下仅得了一子。仁宗驾崩,此子既为皇太子,顺理成章登上至尊宝座后,改元景云,即为宪宗。

    宪宗少勤政务,然景云五年,因豪修別宫,丞相萧豫坚辞而厌其人,竟以莫须有之名,移其三族,萧豫更令京兆尹斩首于西市众目睽睽之下。

    萧豫自幼以孝闻名天下,骨鲠正直,善行政,仁宗甚喜,乃托孤之重臣。

    此案一定,满朝哗然。

    须知大唐立国,□□至此共八帝,加上女帝神龙年间多用酷吏,更是从无此情!

    自此,宪宗怠政,整日耽于享乐,无问诸事。

    各部官员只得于宣政殿内阁议政,写出条陈,由崔后大监送呈宪宗,亦无下文。

    景云共历十七载,藩王骄纵,节度使不朝,已有乱世之征兆。宣宗继位后,虽空有治国之心,奈何天资不与,体乏多病,醇风三年后,只得将内阁托于幼妹,协理朝政。

    群臣本以女子难堪大任为由,请宣宗重选丞相,以为治国要策。但半月下来,李依在政务上的老辣,让政事堂的六部尚书大为惊讶。

    这几年,蜀王湘王带头,各处藩王好歹消停下来。李依在得到众臣肯定后,也毫不客气安插人手,将一些固执的臣子寻了由头或贬或放,驱离了长安。其行事手段,依稀有女帝的印记。

    时人有流语——女帝再世,大唐将亡。

    朝臣们因杜渝的调令吵成一团,李倜从思绪中回过神,往后瞥了瞥。知晓李依这几日都不会出现,他仍有些不惯。

    “圣人,杜渝身为女子,在安西为军也就罢了,怎可由她再入御林军?岂不成了天下的笑话?”说话的是御林军千牛卫右领付狭岩,千牛卫统领空缺,他是顺理成章再上一层的。如今被个丫头截胡,他自然不肯。

    礼公景绍却道:“圣人,鱼符先帝所赐,调令先帝加印。况杜渝在安西屡立战功,乃可用之才。臣以为,可委以重任。”这位礼公便是景秀的父亲,老当益壮,眼角布满了细纹,眼底却精光炯炯,言语间中气十足,丝毫不见老态。他身居吏部尚书,乃朝中清流。

    果然李倜身形略前,客气道:“景卿请说。”

    景绍回身与众位同僚一礼,道:“诸位若不放心,本官现令司勋郎中将杜渝的履历文书拿来,再请兵部头司取来他们的,两相勘合,便知杜渝可有这份才干。”

    付狭岩满脸不愉,但他不肯当面顶撞景绍,只愤慨不已。

    李倜却从这话里听出旁的意思,忙问道:“景卿,这杜渝,莫非是如沐王夫人那般的巾帛女将么?”

    景绍一笑,道:“假以时日,应当如此。”

    李倜本便不愿担个不从先帝遗旨的污名,当即摆手,道:“先帝有命,况杜渝有其才。鱼符长公主已然赐下,此事便定了。朕意,下月初一,便令杜渝入军履职。”

    景绍躬身执礼,长声道:“遵旨。”

    诸事议完,李倜又留了几个臣子,便令诸臣退下,景绍自然在列。李倜对这位长者很有好感,再加上其子景秀统领金吾卫,又是东征高丽的第一新秀,军功卓著。

    说了些许不相干的事,李倜侧首对起居郎道:“今日所议之事,你可记得分明?”

    “回圣人,记得分毫不差。”

    “那便誊抄一份,让大监着人送去长公主府上。”李倜浑不在意此话意味着什么,末了又道:“长公主新喜,这些日子都这般送一份去。”

    “是。”

    景绍本想劝阻,但又怕伤了他们兄妹和睦,只得住嘴。

    一旁的符宝郎冒毕荀还想再劝,给景绍一个眼神拦了回去——毕竟朝中要职多出洛川门下,送不送去,没甚差别。

    不多时,东宫太傅弘文馆大学士魏炼捧着几卷书进来。李倜忙起身,以弟子礼相见。

    自李倜临危立为皇太弟,便由魏炼亲自授学。及至李倜继位,便加上礼公景绍,一授经史子集,一讲理政心得,尽是肺腑之言。

    李倜天资不高,但勤学不辍,夜读达旦,很得文官一脉认可。

    这一授一讲,又是两个时辰。

    景绍因有要事,先行告退。

    李倜命尚膳监送了碗汤饼,陪着魏炼用毕,才将昨夜的课业呈上,道:“夫子,朕若有纰漏错处,还请指正。朕虽驽钝,但也知晓学海无涯学无止境的。”

    魏炼能为帝师,秉性自高洁。然李倜谦和儒雅,确让他老怀大慰。

    “圣人言重。”魏炼摊开昨日的课业,一一与他指出不妥之处,详加解释了一番,才道:“圣人假以时日,定如昭宗一般,彪炳史册。”

    “先祖风采,孤只奢望可及一二,便心满意足。”李倜面带向往,指着自己的字,自嘲道:“便是这笔烂字,也不过可称工整而已。如何可与先祖丹青留史相提?羞煞也!”

    初,帝甚勤勉,于长公主言听计从。

    ——《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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