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翊转过屏风,就见谢又清立在角落里,低头绞着自己的手指。贝齿咬着下唇,脸上的表情好像还挺……委屈?
“小谢。”唐翊唤了一声。
谢又清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
唐翊确实没想到她也在这里,然而此处也不是可以畅谈的所在。他抬手摸了摸鼻子:“走了,回家。”
她又垂头立了半晌,细长的脖颈勾出好看的弧度。唐翊也不催促,就立在原地等着她。
许久,谢又清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与唐翊擦肩而过。她走到屏风外,对冯晋阳行礼,道:“侄女不知情,给冯伯伯添麻烦了。”
冯晋阳端着茶杯靠坐在桌案上,笑着摆了摆手:“无妨,没听小唐说么,这次是因祸得福。此事圆满,你父亲亦得圆满,你也圆满。好事,啊?”
冯晋阳笑得和善,赞许地看了唐翊一眼,说道:“小唐思虑周全,莞儿可得记着谢谢人家。”
谢又清咬唇:“是,多谢唐先生。”
唐翊站在她身后,怎么觉得这句谢听起来一点也不悦耳。他倒宁可她不说。
谢又清却没再说别的了。她拜别了冯晋阳,转身便往外走。冯语堂一直守在廊下,见她出来终于松了口气。一眼看见后面的唐翊,这口气就又提了回去。
“又清先生……”
谢又清冲他笑了笑:“抱歉,今日时机不大好,吃饭的事我们改日再约吧。”
冯语堂刚想询问,就对上了唐翊审视的目光。他吓得一缩脖子,低头行礼,道:“自然,自然。先生请便,老师请便。”
冯府门前拴着一匹银鞍五花马。唐翊执了缰绳,转头向谢又清伸出手:“小谢。”
谢又清道:“我走着来的,走着回去。唐先生请自便。”
她说完,抬步就走。唐翊眉头微蹙,终于只是沉默地牵马跟上。夕阳余晖下,人影一前一后,马蹄声不疾不徐。两人一路无话,到了国公府门前。
双瑞正好在门房里安排事,一抬头,就见小姐和公子一道回来了。小姐明显是不大高兴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再观瞧,公子的表情还算淡定,只是平素淡漠的眸子里也多了几分情绪。
该不会是公子招惹了小姐吧?双瑞眸光一转,心里乐开花。招惹好,就怕你俩不生事。大凡感情都是招惹出来的。双瑞忙不迭往后院跑去,给夫人报喜。
卢氏却没那么高兴。只因这回谢又清惹出的事,实在是太大了。
余淮县错税案于次日暴出,各家京报纷纷刊载,直将此事宣扬得家喻户晓,引发民情议论。好在朝廷反应得还算及时,未等稷下学宫的学者们发表什么高论,就火速着督察院成立专查司,限期破案。
此案涉及的时间线很长,从显庆二年至今二十一年,共计六位户部尚书全都牵连在内,其中甚至还包括了现任内阁次辅冯晋阳。
这里面最冤的应该就是现任的户部尚书周路兵了。于与年前上任,任上一回财税周期都还没完成,自然也做不得什么手脚。众人皆道他不知情,将他排除在案子之外。可出乎意料地,他的一封上书却成了此案的突破口。
奏疏中道出了余淮错税的原委。原来自显庆二年以后,到冯晋阳出任户部左侍郎之前,这一笔错税一直存放在户部库房之中,并无人动用。建成元年,冯晋阳兼掌户部,这笔钱就被用作了军饷。往后十年,东南抗倭、西北建军、开海造船、复兴学政……这些支出虽然没有入总账,却都在冯晋阳私人的手账中记得清楚,署名监督的还有镇国公谢仪、辅国公唐挽等一系筑国重臣。
建成之初那风雨飘摇的十年,众人仍旧记忆犹新。彼时国库空虚,政令混乱,大庸风雨飘摇。危急存亡之际,内阁外御强敌,内兴变法,硬生生将国势扭转。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几位重臣虽然默认了错税,却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也是那一届内阁的名声太好,就连余淮的百姓也不忍苛责,联名上书请求宽宥。廷议商定后下令,往后三十年,余淮县赋税减半,另授“高风亮节”的牌匾,以嘉奖当地百姓在国难期间做出的贡献。
此事到此,皆大欢喜。可余淮县县令王弯却并未被一封嘉奖令冲昏了头脑。他再度上书质询,自冯晋阳卸任户部之后,至今这七年间多交的赋税,又用作何处了?
众人惊醒,对了,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是谁钻了空子,吸朝廷的血,吸百姓的血?!
建成新法极重吏治,朝野内外皆对贪腐深恶痛绝。督察院当即将此案列入一等重案,并且放出消息,五日内必定全面告破。
这个“五日之期”定得颇为讲究。众所周知,帝后巡查江南,将于十日内还京。这是打算立功于圣前。
“五天就要破案,督察院未免有些贪功冒进了吧。”卢氏手持铜勺,为楚蓝氏添上一杯新茶,“监察衙门要取信于民,就要说到做到。万一到期不能结案,这功没领着,倒要受罚了。”
楚蓝氏捧了茶杯,含笑道:“冯阁老追查此案已久,个中内情早已尽明。督察院借着冯阁老的东风,结案的折子已经递上去了。”
卢氏挑眉:“结果如何?”
楚蓝氏道:“原户部尚书、左右侍郎,都逃不了干系。听我家老爷说,就连吏部、工部的几位长官也有牵扯。”
卢氏一叹:“人心不足。以前党争,总想自己大权独揽。现在国法已立,又想钻制度的空子。”
楚蓝氏认同地点头,又道:“唐先生的新学已然深入人心,如今就连小孩子都懂得‘法为天下公器、变为天下公理’的道理,再没有人能专权横行了。咱们这朝廷,终究是比过去好了太多。”
卢氏一笑:“说得对。”
楚蓝氏又道:“说起来,还要多亏又清先生查出了错账,才迁出了这桩案子。冯阁老亲自上表为她请赏,内阁已经准了,只等帝后回朝便可昭告天下。”
卢氏眸光一转:“赏了什么?”
“夫人不知道?”楚蓝氏浅笑,“听我家老爷说,还是唐先生给邀的功呢。”
这话卢氏听得将信将疑。按楚蓝氏的意思,这两个孩子当是越来越好了。可是就卢氏这几天晚餐桌上的观察来看,分明是正在闹别扭。
今日又是如此。整个晚饭,谢又清全程只同卢氏说笑,竟是看也不看唐翊一眼。待用完,便告辞回房去了。
卢氏止不住地偷偷看唐翊,几次想问,又找不到合适的由头,憋得那叫一个难受。
终于,在卢氏探究的目光中,唐翊放下了筷子。
“吃饱了?你还没吃几口啊,再多吃点。”卢氏道。
唐翊转过头:“卢小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吃不下去。”
卢氏一喜,正愁没法开口,这就送上门了:“既然你看出来了,那我可就要畅所欲言了啊。”
“子曰,食不言,寝不语。卢小姐还是再憋一会儿吧。”唐翊站起身,“我吃好了,卢小姐慢用。”
唐翊说完,款款而去。卢氏愣了半天,一摔筷子,对一旁管家道:“我这是生了个什么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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