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又清以为,她人生中所经历的最尴尬的情景,便是此时了。
她和周尚书大眼瞪小眼地站了一会儿,对方别扭地行了一礼。谢又清往一旁挪了挪,给他让出个位置。整个过程,寂然无声。
屏风外已然传来了第三位来客的声音。
唐翊问过安,却不着急说话,四下扫视一番。他的目光在那扇朱漆大屏上微微一顿,好像能透过屏风看到什么。
“怎么着,来我这儿是找东西还是找人啊?”冯晋阳道。
唐翊敛了眸光,拱手道:“侄儿是来给伯伯您道喜的。”
“道喜?”冯晋阳觉得自己今天光走背字了,“喜从何来?”
唐翊道:“听说太学的谢又清先生查出了余淮县的错税。”
冯晋阳眉头一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算个什么喜事。”
唐翊淡淡含笑,道:“伯伯您筹谋许久,不就差个由头收网么。此事就是个最好的理由。”
冯晋阳双目微眯:“你知道?”
唐翊淡淡一笑:“冯伯伯兼掌户部多年,深知户部是个‘内行人’的衙门,可年初换届时却任由翰林院的周路兵空降为尚书。联想到去年九月,督察院佥都御史王弯受命为余淮知县。这其中的关系,便也清楚了。”
冯晋阳双目微眯:“仅凭王弯任余淮知县,周路兵任户部尚书,就能推断出我在查余淮的错账?唐贤侄这解释未免太牵强了吧。”
唐翊点点头:“是,仅从这两件事尚不足以支撑推断。不过余淮错账的始末,您曾亲口对谢公提起,还是当着我的面。伯伯难道忘了?”
冯晋阳一怔,恍然回想起来。那时他刚刚上任为户部左侍郎,清查旧账,核出了余淮的纰漏。彼时国库空虚,又正面临对倭寇的最后一战。他与谢仪密谈决定将错就错,将这笔钱直接充作抗倭的军饷。
这笔银子不经国库,调动起来就很方便。那些年余淮县这点税收就像是解救满车薪火的一杯水,哪儿需要就往哪儿泼。这本是战时的权宜之计,后来外患解除,新法初立,改革千头万绪,内阁几个知情人就把这事儿给忘了。直到去年余淮县王弯上书质询,冯晋阳才突然想起这笔错账来。
二十年前的一念之差,到今日终于酿成大祸。当初他们不经国库私自用钱,也终于给了旁人可乘之机。自从冯晋阳调离户部之后,余淮县多交的这些银子就不知去处了。他这半年来就是在查,到底是谁钻了户部的空子,私吞了这些税银。
冯晋阳想到这儿,又觉得哪里不对。他和谢仪仅仅密谈过一次,还是在二十年前。他还记得那是一个下午,在谢仪的书房之中,房间里并没有别人。不对,当时唐翊正跟着谢仪读书,他的确在场!
冯晋阳大惊:“当时你才五岁!如何能记得我与谢公说了什么!”
唐翊泰然一笑:“侄儿记事早。就连我两岁时,我父亲在花山任上的事,我也能记得许多。”
冯晋阳露出了震惊的表情。自从他身居高位之后,一直刻意模仿唐挽“渊深持重”的风格,力求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演了这些年,一直很成功,没想到今天却破功了。
唐翊却愈发显得老成持重,侃侃道:“当年事急从权。冯伯伯担心一旦昭著天下,会损害谢公的清名,故而布下罗网,想来个人赃并获。”
他停下来,看着冯晋阳的反应。可冯晋阳此时已经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了。
唐翊继续说道:“其实在侄儿看来,根本没这个必要。谢公是何等人物,浮名于他,不过烟云耳。几个月前我在琅琊遇见谢公,与他论起此事,谢公亦是坦荡。如今若能经由他女儿之手,将二十年前的错漏摊开,未尝不是个好结局。”
冯晋阳转身,缓步踱到到桌前,手撑几案,沉吟半晌:“元朗他真是这个意思?”
唐翊点点头:“不错。”
冯晋阳心头一哂,倒是自己多虑了。也对,谢仪那样高妙的人,的确不会在乎这些。
“也好。便趁着这一次,做个了结吧。”冯晋阳道。
让他的女儿替他指正,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唐翊唇角微勾,上前一步,拱手道:“冯伯伯,能查出余淮的错账,也是小谢的功劳。此事结束后,可否请您上表一封,为她讨个赏呢?”
冯晋阳一怔,没想到唐翊会有此一问:“赏什么?”
唐翊想了想,道:“赏琼林宴一次,另,赏国子监行走之衔。”
冯晋阳眸光一闪。
“琼林宴,非进士登科不可得,此为名;国子监行走,便可参与擢选,此为利。”冯晋阳恍然明白过来,侧眸看着唐翊,笑道,“贤侄真正的目的其实在此吧。说说,谋划了多久?”
唐翊坦然一笑:“三日。从有想法到今天,整整三日。”
冯晋阳哈哈大笑:“唐翊啊唐翊,都说你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我看是说少了。一百个窍都不为过。天下事都不够你算计的。”
唐翊低眉:“冯伯伯说笑了。侄儿只是想少花些时间,多做成几件事。筹谋算计,并非我的本意。”
冯晋阳正色,手搭上他的肩膀:“你该入朝来。以你的天资,不会比你父亲差。”
唐翊却道:“我志不在此。”
忽然屏风后传来一声异响。冯晋阳扶了扶额:“把他们给忘了。出来吧!”
话音一落,便从屏风后走出一个人来,是户部的周尚书。唐翊脸上并无半分惊讶的神情,好像早就料到他在一般,自然地拱手见礼。
周尚书立即还礼,说道:“唐先生真是诸葛再世,神机妙算,大贤大才。下官佩服之至,佩服之至。”
“别光顾着佩服了。回去该怎么做,心里有谱吗?”冯晋阳问。
“明白。下官这就回去写奏表,将余淮错账的始末呈递内阁。”周尚书道。
冯晋阳点点头,终于觉得这人中用了一回:“行了,你回吧。”
周尚书脸上颇有喜色。他退至门边,又对着冯晋阳和唐翊各行了一礼,才终于退了出去。
“冯伯伯,那小侄也就不打扰了。”唐翊道。
“别着急。”冯晋阳抬手指了指屏风,“你的人,也带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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