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恰逢休沐,冯语堂没有出门。天气闷热,他命人在廊子下的通风处置了一张躺椅,随手拈了一卷诗文来读。正在神思恹恹时,有小厮拿着信物前来通传。
“故人?”冯语堂以为会看到自己的玉佩,岂料小厮手中的是一把玉骨镶金的折扇。
他一下就来了精神,将扇子拿在手中,急急问道:“人呢?”
“回公子的话,还在门房处候着。”小厮道。
“快去请到花厅,上最好的茶!”冯语堂从躺椅上跳起来,整顿仪容,“动静小点,可别惊扰了我二伯。”
“是。”
谢又清在清凉的花厅里坐了半刻,冯语堂才姗姗而来。他尤记得上回自己穿了紫色,被谢又清夸了一句“精神”。回来之后就他就找来了裁缝,同样款式同样料子的又做了几身。今日这身便是新的,料子比上回那件挺括,他还特别配了一条白玉腰带。冯语堂满心以为会再得几句夸奖,未料谢又清只是对着他笑了笑。
失落自是有一些,不过他还是很高兴:“又清先生。”他双手捧着那把折扇,“这扇子太贵重了,您快收好。怎么不用我给的玉佩呢?”
她想用,奈何那玉佩不在她身上。谢又清开扇一笑:“今日出来得急,忘了。我一直好好收着来着。”
最后这一句补充透着心虚。好在冯语堂并未怀疑,只是含笑望着她:“今日有空?我们一起吃饭?”
谢又清顿了顿,道:“晚饭可以吗?”
冯语堂一怔,转头看看窗外大亮的天,道:“时辰尚早,你要是想一道去逛逛,也是可以的。”
谢又清笑了笑:“时辰尚早,我想见一个人。”
“谁啊?”
谢又清道:“冯阁老。”
冯语堂发觉,自己好像一直走在带谢又清去见人的路上。之前是去见廖世凡,现在又要去见他二伯。诚然,他二伯是比廖世凡好见一些,可是却也更危险。因为他二伯这两天明显心情不大好。
内阁次辅冯晋阳这几天很烦躁,天气闷热是一层,主要还是因为手下办事不力。他想不通,一个个的明明都是进士出身,殿试时也都能言善辩,怎的一办起事来就透着这么蠢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冯语堂就在这个时候敲响了书房的门。他明显从那一声“进来”里听出了不耐,于是对谢又清使了个眼色,让她在门外稍等,自己先进去探探风声。
谢又清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忽然就听见里面传来喝骂声,什么“不争气”“不上进”“坐吃山空”等等。半刻之后,冯语堂才垂头丧脑地走出来,对谢又清尴尬地笑了笑,道:“我二伯又为朝廷里的事糟心呢,你一会儿说话可要小心。”
谢又清忙点了点头。
书房里燃着瑞脑香,最是凝神静气。谢又清缓步转过屏风,就见宽阔的红木书桌之后,坐着一个颇有威仪的男子。
冯晋阳已逾知天命之年,不过对于内阁次辅这个位置来说,他尚属年轻。他生着一张威严的国字脸,鼻下两道深陷的法令纹。许是平时操劳太多,他的鬓角已现出几缕银丝。即便如此,仍能让人一眼看出,他年轻时定是个好看的男人。
谢又清站定了,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句:“冯伯伯。”
冯晋阳闻声抬起头,一双剑眉蹙起,像极了戏台上红脸的忠臣。他锐利的目光盯着谢又清瞧了一会儿,忽然眉目舒展,变作一个和蔼的笑脸:“小莞儿,你怎的到今天才来看我?”
谢又清吊起来的心微微一松:“侄女来晚了,请冯伯伯恕罪。”
冯晋阳笑着摆了摆手,起身来到谢又清面前,问道:“唐公和谢公可好?”
“挺好的,我父亲和我唐爹爹云游去了,可能年底回京。”谢又清道。
冯晋阳负手望向窗外,挑唇一叹:“这两人可真是会享受。啊?把朝政都扔给我,自己倒去过神仙日子。”
谢又清看见他眼底的笑意,想来此时心情不差,便问道,“冯伯伯,我有件事想向您请教。”
冯晋阳笑问:“何事?”
谢又清斟酌字句,问道:“显庆二年,您可是在户部供职?”
“显庆二年……可有年头了,”冯晋阳转身往座上走去,“那时候我还是个户部主事,从六品,在京城里根本排不上号。唐公和谢公却已经是内阁的红人了。这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啊,就是不论我做什么,都比他们慢了半拍。”
他犹自沉浸在回忆中。谢又清觉得自己此时开口似乎不太合时宜,但却不能不说。
“冯伯伯,自显庆二年税改,余淮县的税收一直不对,户部总账似乎也有意隐瞒。此事您可知情?”谢又清问。
冯晋阳自入仕便在户部供职,建成元年入阁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兼着户部尚书。他有个绝活,就是能将大庸各州府的人口和税收数字背出来。说他毫不知情,谢又清是不信的。
果然,冯晋阳脸上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一双眼锐利如鹰,一步一步朝谢又清逼来。谢又清被他的神色骇住了,急急往后退去。
“冯伯伯……”
她记忆中的冯伯伯有一副好脾性,平时脸上总挂着笑容,从未同任何人红过脸。然而今日,打从书房门外开始,这个冯阁老已与她印象中的那人相差甚远了。
谢又清忽然有些怕,是明明应该很熟悉的人突然变得陌生的无措感。她不知道自己来找他,到底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冯晋阳一步一步紧逼而来:“你是何时知道的?除了你之外,可还有旁人知晓?”
谢又清退无可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通报:“老爷,户部求见。”
冯晋阳眸光一凛,审视了谢又清半晌,对她说道:“躲到屏风后去,不要出声。”
书房是个套间,里外两间由一扇朱漆花鸟的屏风隔开。谢又清在屏风后站定,便听冯晋阳道:“进来。”
房门开启,继而是匆匆的脚步声,看得出来人十分着急。紧接着,周尚书的声音传来:“下官周路兵,见过冯阁老。”
“何事惊慌。”
周尚书掀袍,“扑腾”一声跪下来:“阁老,今日太学的谢又清带着学生们来户部查账,将余淮县的错账给查出来了!学生们已经捅到了京报去,恐怕……明日就要传遍整个京城!”
冯晋阳沉声道:“你是吃白饭的吗?几个学生都控制不住?”
周尚书满头是汗,拱手道:“阁老啊,那些都是太学的学生,未来的进士,下官岂敢缉拿?还有那个姓周的直讲,真是又臭又硬,什么道理都说不通。”
冯晋阳冷哼一声:“没用的东西。”
“下官无用,下官无用。”周尚书急得声音都呲了,“现在该怎么办,还请阁老示下。这消息是瞒不住了。未免打草惊蛇,是否要通知督察院提前收网?”
冯晋阳沉声道:“没有证据,如何定罪?”
周尚书闻言,跌坐在地,长叹一声:“这几个月的布局算是白做了。可谁能料想突然蹦出个谢又清来呢?让她查账不是,不让查也不是。下官无能,下官无能啊!”
谢又清躲在屏风后,一头雾水。自己破坏了冯伯伯的布局?布的又是什么局?
正此时,忽听门外报道:“老爷,国公府唐先生到了,是否让他偏厅稍后?”
冯晋阳冷笑,心道今日倒是都来得挺巧:“不必,带他进来!”
话落,又对周尚书说道:“你去那屏风后暂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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