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交辉处有一顶凉亭。这亭子建在经学馆与算学馆中间,属必经之地,平时就十分热闹。此时几位教习正在亭中候课,不觉就谈起了最近太学中发生的大事。
“算学馆的事,诸位可听说了?”说话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通常这样的开场只是为了引起话题。毕竟太学就这么大,但凡出点什么事,大家伙心里都门儿清,“之前折腾了那么久的分级都没个结果,现在竟是说分就分了。”
“呵,之前不过几个直讲在折腾,这一回的主导人可是谢又清。结果自然不同。”另一人接口道,“我等人微言轻,不稀奇。”
“我倒觉得还是不分级的好。这一下,好学生都到了一个人手里,剩下那些歪瓜裂枣可怎么带。”第三个稍显年轻的教习有点着急,“好在就算学馆这么弄,只望日后不要波及了我们。”
第一位引起话题的人开了口:“分级自有分级的好处。你看那些私学,根据学生的程度设置教学计划,轻重缓急有所区分。既可以照顾后进者的基础,又能促使天资绝佳的人突破极限。体现在大考的成绩上,就是比我们强。”
众人纷纷点头。又有人说道:“分级制度虽然好,可并不适合我们太学。生源就是个大问题。私学对招生的把控极为严格,选上来的都是好苗子。我们呢?人家不要的才往我们这里塞。”
“谁让咱们拿着朝廷的俸禄呢?什么时候和私学一样,自己挣钱自己花,才能有点忧患意识。”
又有人笑道:“真要有这么一天,那些达官贵人的蠢儿子们,还怎么走后门呢?”
“一样的,给他们特别编一个班。银子照样挣,科举可不要指望他们了。”
众人大笑。忽有一人说道:“哎,那不是算学馆的周直讲么?周先生!”
周易礼正从此处过,闻声停下脚步,拱了拱手。亭中众人亦拱手还礼。
“匆匆的,这是要往哪儿去?”方才唤他的人问道。
周易礼说道:“精算班今日去户部,我要跟着协调组织。各位,不多说了,改日再叙。”
他说完,行了一礼,便急匆匆地走了。亭中有人叹道:“这周直讲也是惨,自己带出来的好学生,都被谢又清给敛去了。还得跟着忙前忙后的。”
有人冷笑道:“之前喊着要分级喊得最凶的不就是他么?真可谓自食其果。”
亭中人在说什么,周易礼心里有数。不过他却并不像旁人所想的那样,对分级一事生出什么怨怼之情。相反,他心里还很高兴。他为此奔走多年,甚至不惜得罪上官。如今终于成事,他已觉满足。
至于自己的好学生都被谢又清揽去——原也怪不到谢又清的头上。最拔尖的学生自然值得最好的老师来教,谢又清是个有真才实学的,是他自己技不如人,他认了。周易礼虽然固执,却是个明白人。嫉贤妒能最是要不得。
头顶的太阳红彤彤的,照得人脊背发烫。周易礼顶着烈日走了半刻,终于看见了户部的牌匾。早有小吏在门房等候,引着他往后面的库房走去。刚到门前,便听里面谢又清的声音说道:“不对,再算。”
周易礼跨步而入。闷热的库房中,精算班的学生们一人一案,居于左侧,另一边则是户部的小吏们。两边皆是十指纷飞,算珠噼啪作响,颇有两军对垒的架势。
“周直讲来了。”谢又清从文件架后探出头来。
“谢先生,”周易礼向她走去,“你要的至和年旧例,我带来了。”
“辛苦。”谢又清道,“周尚书,请移步一观吧。”
周易礼这才注意到旁边的户部尚书。他个子不高,生的腰粗体阔,库房里闷热难耐,他满头大汗,领口都湿透了。他满脸堆笑地拱了拱手:“谢先生先请。”
态度倒还挺客气。
“谢先生要查什么?”周易礼问。
“至和九年粮、丝、银折算的记录。”谢又清道,“周尚书说户部的旧文档都清除了。我想着,太学的馆藏里应该有。”
怎么可能清除档案?分明是不想给。周易礼与周尚书对视一眼,便觉后者目光躲闪。谢又清专心地低头翻找,周尚书盯着谢又清手中那本老旧的册子,汗如雨下。
“找到了。”谢又清点点手,“十三!”
“先生。”十三立刻出现。
谢又清抬手指了册子上的数字:“按照这个比例,带大家重算一遍。”
“好嘞!”十三拿着册子跑回了学生们中间。
算盘的声音再度响起。周尚书汗流浃背,把手帕都浸透了。
不多时,便听一个声音说道:“我算出来了!数对上了!”说话的是太学的学生。
其他学生纷纷聚拢过去,谢又清和周易礼也走上前。众人身后,周尚书面色土白,冲一旁的小吏使了个眼色,小吏便悄悄地退出门外。
十三已取了卷册来,捧到谢又清面前:“先生,果如之前猜测的那样。余淮县这一万八千两就是至和年间人丁丝绢税的折算。也就是说,从显庆二年的税改之后,余淮县一直在交双倍的税收!”
谢又清对过账本,果然不错。然而这笔银子根本没有计入户部的总账。银子最终去往何处了?用途又是什么?
谢又清与周易礼对视一眼,同时意识到了这背后隐藏的重大问题。
“周尚书,这笔钱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得有个解释吧。”谢又清说道。
周尚书面如土灰。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来了气势:“我解释什么我解释?我也是刚刚上任,我不知道!”
“显庆二年至今已有二十一年,余淮县多交了二十一年的税,共计白银三十七万八千两。这么大一笔银钱,就这么人间蒸发了?你堂堂一部之长,岂能说出这种推卸责任的话来?”
周尚书抹了把脖子里的汗,皱着眉头:“谢先生,您来此的目的是让学生们熟悉户部业务,啊,这账也让您算了,本官也跟着赔了大半天,您说您,何必这样咄咄逼人呢?”
谢又清冷笑:“数字不会撒谎。周尚书,不是我要找您的麻烦,您该为余淮的百姓想一想。一万八千两的银子,在户部动辄百万的账面上显不出什么,可分摊到当地的每一户人家,就是一笔不小的负担。户部掌握天下钱粮,不能有糊涂账啊!”
学生们虽然不太明白状况,却也被这一席话感染。户部的小吏们也都暗暗点头。周尚书不耐地松了松领口:“你也说了这是显庆二年的事儿,我如何会知道?真要刨根问底,该找当时的户部尚书来问!”
众人面面相觑。显庆二年至今已有二十一年了。当时的户部尚书是谁,得去翻国史才能查到。就算查到了,此人是否还在朝,也未可知。
谢又清挑唇:“这可是你说的。”
巧了,这个人,她还真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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