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马车上,谢又清一路都在发愁该如何向卢氏解释。
其实这事儿说起来也简单。大考之后,谢又清将太学最杰出的算学生都聚拢在了自己麾下,组成了一个“精算班”。对外宣称,这个“精算班”要冲击明年的户部特招,目标是全员上榜。此事亦得到了太学院正赵启明的大力支持。
太学已有百年历史,于经义策论上根基深厚,算学却一直薄弱。虽然国子监屡次拨款扶持,也未见有什么起色。这样的情况下,谢又清竟敢夸下海口。究竟是真有实力,还是在虚张声势?学界都在等着看她会出什么奇招。
终于在一个暴雨倾盆的下午,一封手书被呈递到了户部尚书周路兵的桌案前。上书人自称太学直讲,希望户部能将库房账目公开,允许学生进行核查演算。
这个要求听上去荒诞,其实有例可循。学政改革之后,科举的内容和形式更加丰富,允许户部、工部、兵部等具有特殊职能的衙门单独招生。户部对应算学,要求生员对户籍粮税制度熟悉掌握。这就需要大量的题目进行演练。地方上,一些有名望的私学已同衙门达成了默契,每年都会派算学生协助州府核查税收。一方面锻炼了学生的能力,一方面也减轻了府衙的压力,是两下利好的举措。
然而新上任的周尚书是至和年间的进士,对书院制度并不熟悉,更加不知道谢又清是谁。他看完信,对左右道:“这教书人怕不是疯了吧?我户部乃是朝廷重地,岂容学生胡闹?”
左右中有书院出身的年轻人,本可以做一番解释,奈何这周尚书平素对待下属较为严苛,谁也不愿多生事端。这封手书就被周尚书抛在了脑后,直到快下值时,才听守门来报,说那位太学先生还没有走,想要与尚书大人当面一谈。
周尚书很看重自己的身份。他堂堂朝廷三品大员,岂是一个教书人说见就见的?他自然不会露面,就随便派了个主簿前去打发。
“告诉他,回去好好教书,不要胡闹。朝廷里的事,不是他能过问的。”
谢又清等了大半天,等来的就是这样一句回话。窗外雨下得昏天黑地,门房里光线昏幽。她看着那传话的青衣主簿,问道:“尚书大人的原话,真是这么说的?”
“是。”主簿出身私学,早知谢又清的大名,对她十分恭敬,“先生有所不知,本部大人已上了年纪,对新法中的许多条例都不甚清楚。先生有的是门路,不如直接去找上头,何必同他耽误功夫呢?”
“在其位,谋其政。你部大人若能秉公办事,又何须我去走什么门路呢?”谢又清冷冷一笑,“罢了,他既不愿做自己的分内事,我只好去找他的上官。”
周尚书不知道的是,谢又清身为国子监名士,享有许多特权,其中一条就是她可以直接向朝廷建言献策。于是次日的内阁晨会上,就出现了这样一封上表。
表文开篇就搬出了学政改革的核心,继而又列举了这些年地方书院协助州府核算税收、挽回赋税近万两的事例。谢又清以为,让学生尽早入朝廷“观政”,不仅仅是为了培养贤才,更是为了行使民意监督的权力。这就将“开府查账”这一行为上升到了另一种高度。
紧接着,谢又清陈述了自己拜访户部衙门时的遭遇,直指户部尚书消极怠政、违逆新法、罔顾民意。最后发问,户部所说的“朝廷的事,不是你的过问的”一句是何道理?不许百姓问政,那新法的意义何在?户部为天下人征税,为何不敢将账目对天下人公开?
这篇奏表经由邸报传出,在官员之间流传。谢又清行文流畅,条理明确,且事例详实,很容易就将人拉入了她的阵营。尤其是最后的三连问,引发了众人对户部款项管理的质疑。真的做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么?是否有监守自盗之实?
这简直要了众位阁老的命。内阁首辅楚江当即大怒,责问户部是否属实。户部尚书百口莫辩——话确实是他说的,篓子也确实是他捅的。早知这教书人有这样的本事,他当初定然会客气些。
此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流言进一步传播,转眼遍布市井。京城的百姓最喜欢论政,各家私报也争先恐后地发表评论。从来官与民相对,舆论都要支持民一方。可也难免也有些小报为博关注而剑走偏锋。
这些小报拿谢又清的出身做起了文章。琅琊谢氏的嫡女,镇国公的掌上明珠,本就不是个平头百姓,又何谈民意监督一说呢?不过是个享惯了特权的娇小姐,稍有不顺就来惺惺作态。想一想,若是个普通的直讲先生被户部挡在了门外,怎么可能引发这么大的关注?
今早卢氏看到的,便是这样的论调。
各方评说,谢又清心里有数。不论结果如何,她已然凭借此事成了名。成名有成名的好处,当然也会招来非议。就像日月相交,祸福相依,是最自然不过的道理。
可这个道理在卢氏那儿是说不通的。天下父母都听不得旁人编排自己孩子的错处,卢氏也不例外。谢又清下巴抵着膝盖,幽幽叹了口气:“又让干娘平白替我操心了。”
车厢内的空间本就狭小。她这一口气仿佛叹在唐翊耳边,让他觉得空间仿佛更小了。
“卢小姐挂念你,自然会为你忧心。这与你做什么并无关系。你不必心存愧疚。”唐翊看不得她难过的样子,便出言安慰道。
谢又清定定望着他的侧脸,忽然发觉自己好像从未认真地看过他。从前她爱这人爱得紧,读他的诗仿他的字,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懂他的人。其实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是不是像你这样的聪明人,早已将人心看透。所以再不会被旁人的所为而感动了?”谢又清问。
唐翊蹙眉,觉得她似乎意有所指。
“唐翊,你可曾真正在意过什么人,在意到被牵动了心绪,以他的悲喜为自己的悲喜?”
唐翊不知她这话背后有何深意,只是本能地答道:“凡事皆有度。过犹不及,终归不好。”
这话说的真好。那些年过犹不及的苦楚,她早已尝尽了。
谢又清自嘲一笑:“是啊,唐先生怎么会做这种傻事。一切都逃不出你的手心。其实这个案子就算没有我,你也一样能解决眼前的困境。你拉我入局,不过是造了个迷魂阵,自己躲在后面运筹帷幄。对吧?”
谢又清垂眸,笑容轻浅,喃喃说道:“在你身上,还真是讨不到半分便宜呢。”
唐翊蹙眉,绷紧的下颔线拉出冷硬的线条。她心里原来是这样看他的?
“有的。”唐翊声音低沉,“我有在意的人。”
谢又清挑眉:“有多在意?”
唐翊侧眸望着她,道:“动了想与她相伴一生的念头。”
谢又清微微一怔。原来他也并非太上忘情。却不知是怎样的女子,能让这个人也动了凡心。
她忽然又想起那些年,自己耗尽了全部的心力,却连他的只言片语都得不到。今日方知情爱一途实在没道理可讲。你山崩地裂也换不来的,旁人勾勾手指便可得到。
谢又清的心头像是被扎了一根刺,又痛又痒,拔不出也碰不得。可转念又觉得没意思。他因何动心,为谁动心,早已同自己没什么关系了。
“小谢,你又如何?可有想要相伴一生的人?”
谢又清深吸了一口气,轻快地说道:“有的呀,只是后来我发现他并不在意我,我也就不喜欢他了。”
她笑了笑,折扇展开,在身前形成一道屏障:“其实喜欢人算不得什么大事。我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才子佳人困在这情字里头。遇上那个人之前,自己不也过得挺好么?怎么离了那人就活不了了呢?不去喜欢就是了。最次,不也就是跟从前一样么。”
“是这样么。”唐翊不可察觉地叹了口气,“那喜欢你的人,想必会很辛苦。”
摇着折扇的手微微一顿。谢又清收敛起眸中的失神,挑唇一笑:“所以都知难而退了吧。”
唐翊突然侧过头,专注地看着她。谢又清唇角一僵,又刻意扬了扬。唐翊眉头微蹙,忽然向着她靠过来。谢又清急忙往后退,奈何车厢狭小,根本没退路。
好在唐翊停了下来。两人相隔不过一掌的距离,呼吸清晰可闻,气息灼灼,引得人脸皮发烫。谢又清本能地抬起扇子,薄薄的扇面,在两人呼吸间隔出一道屏障。
唐翊低沉的声音从扇子后传来:“知难而退是不可能的。”
谢又清的心猛跳了几拍,幸好有扇子遮挡,不至于暴露她眼底的慌乱。马车缓缓停下,窗外传来小厮的呼喝。双瑞叔的声音传来:“是公子和小姐回来了么?”
谢又清担心这幅样子被人看见,急忙抬手去推唐翊。唐翊却欺身压过来,在她耳边说道:“一会儿想过关,就照我说的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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