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北门前,赵启明带着两位院正拜送了唐翊的马车,忍不住心中犯起嘀咕。不是说谢家与唐家早已退了亲么?瞧这两人的样子,到底是退了还是没退呢?
“白院监,孙院监。二位辛苦一下,今晚将谢先生上课的呈报写好。措辞一定要谨慎,明白么?”赵启明吩咐。
两位院监都久经世故,自然明白话中的含义,立即低身应了。
赵启明又嘱咐了几句,这才匆匆上了轿子。夕阳斜照,街市上的行人却不见少。两侧酒楼里生意正好,隔着窗犹可听见里面的笑语欢声。
轿子在广德楼前停下。今日楼里开了新戏,锣鼓点敲得十分热闹。看官们的注意力全都被戏台上的伶人吸引。赵启明顺着左侧的楼梯,悄悄上了楼。
二楼四面是独立的厢房。虽然仍能听见楼下锣鼓声响,却已然显得安静了许多。早有长随在门前候着,将他躬身往里请。赵启明跨步而入,入目是一间套室。外间没有点灯,光线全从里间透出来。里外两间用一张绣着春熙花草的茜纱屏风隔着,屏风上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下官赵启明,拜见大人。”赵启明在屏风前站定,拱手行礼。
“都办好了?”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办好了,最后几个学生的档案今日都已入库,没问题了。”赵启明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窄窄的木盒,双手奉上,“请大人笑纳。”
一旁侍立的长随接过木盒,将盖子打开,里面是缠成一捆的银票。长随将木盒收好,走到屏风之后。不一会儿,便听里面声音传来:“可怜天下父母心。三百两银子能换来一个希望,咱们也算是做了好事啊。”
“是,是。”赵启明垂手站着,犹豫半晌,问道,“听闻廖世凡的案子被督察院留中了。这……不会有什么变数吧?”
屏风后那人轻笑一声:“不过是那个沈卿彦自己折腾,翻不出什么风浪。案卷留中顶多一月,等着便是。”
赵启明一想也是。只要廖世凡不翻供,谁说什么也改变不了结果。而廖世凡是绝对不可能翻供的。
“听说谢又清已入了太学,如何?”屏风后的人问道。
赵启明道:“功底过硬,也颇受学生们的欢迎。可她也是青阳书院出身,我担心是奔着廖世凡一案来的。该怎么处理,还请大人示下。”
“廖世凡一案不足为虑。谢又清是国子监在册的名士,她所供职的书院,朝廷每年都会拨发经费百两。这可是真金白银的价值。”
赵启明道:“她在我这儿是兼直讲,并非隶直讲。这笔经费还是要发回青阳书院的。”
“那就要看你的办法了。”那人道,“若是能通过她,打通青阳书院的渠道,就又是一笔财路。”
赵启明微微抬起头:“大人是说……那廖世凡不愿做的事,可与谢又清一试?可……她能与我们一心么?”
屏风后的人轻笑一声:“一个女人,能有什么大见识,所图也不过就是名利二字。能用一时就用一时罢。保不齐哪一日嫁了人,从此身居后宅,我们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只是她与辅国公府相交甚密,尤其是和国子祭酒,我看着关系可不一般啊。就怕……”赵启明蹙眉道。
屏风后的人略一沉默:“谨慎是好,太过就是畏首畏尾。那唐翊是个闲云野鹤一样的人物,辅国公在朝中三十年的经营,他半分也未能继承。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儿,不足为虑。”那人顿了顿,又道,“只要将谢又清拉到我们的船上,就等于获得了镇国公的支持。辅国公又有何惧呢。”
官场之道便在博弈。再大的势力,只要找到足以制衡的力量,便可撬动。赵启明点点头:“大人高明,下官明白了。”
“时势造英雄啊,要敢于任事。浪潮到来时,能抓住机会,才能为人所不能为。”屏风后的声音幽暗嘶哑,“我大庸重文教。天下百姓莫不为人父母,父母之心无不望子成龙。人心所向,就是财源。”
赵启明双眼一亮,躬身道:“多谢大人提点。”
掌灯十分,唐家的餐桌上很是热闹。谢又清正跟卢氏讲自己今日上课的情形,八分的故事竟被她讲出了十分的精彩。卢氏听得聚精会神,高兴处也会抚掌大笑。她们娘儿俩说得热闹,只有唐翊一人在安静地吃饭。
卢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这嘴皮子,不去说书倒可惜了。我却想不出你给人当先生是个什么模样。”
“干娘。”谢又清嗔道。
卢氏笑着转向唐翊:“翊儿,你可去看了?”
唐翊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去了。”
“如何?”卢氏问。
唐翊望向谢又清:“小谢是个好老师。”
卢氏挑眉道:“能得你一句夸奖,可是不易啊。”
唐翊垂眸,神情仍是淡漠:“许是我以往对人太过严苛了。小谢身上,确有可取之处。”
突然被夸奖的谢又清有些懵。卢氏眸光一转,却也不再多说,只是笑着往谢又清碗里添菜:“多吃点,你今日劳累了。”
晚饭过后,谢又清同卢氏打了声招呼,便独自来到了书房。书房里的陈设是按照她干爹的喜好布置的,笔墨纸砚齐备,只是久已没有人使用过了。她将桌上的油灯点亮,转身从博古架下的暗格里找出一刀素白长宣。忽听身后一个声音:“你在做什么。”
谢又清吓了一跳,回头看到唐翊,便镇定道:“我找纸,写字。”
她抱着纸站起身来:“太学的生源绝对有问题。只要一次大考,谁有真才实学,谁是浑水摸鱼,一试便知。”
“未经报备就私设考场,不合规矩。”唐翊虽然这么说,脸上却没有半分不赞同的神色。
谢又清嗤笑:“廖世凡还在刑部大牢里关着,只有一个月的时间,真要事事守规矩,黄花菜都凉了。况且赵启明知道生源有问题,为了掩盖,是不会同意我大考的。”
“你待如何?”
“先斩后奏。”谢又清来到唐翊面前,扬起下巴狡黠一笑,“反正我惹了麻烦,推到你身上就好,不是么?”
唐翊目光一暗,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谢又清却没看到。她走回桌前,将三尺长的宣纸铺展在桌面,左右用玄黑镇尺压住,转而又从抽屉最下面的锦盒里取了墨,在砚台里加了水细细研磨。唐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斜靠在窗边,眸中透着古怪的笑意。谢又清察觉那一双清冷的目光落在自己后背上,只觉得手脚都僵了。
待墨研好了,她便挽袖提笔。手腕悬了悬,却没落下去。谢又清擅写小楷,于榜书却不精通,落笔前得好好规划一番。未料一不留神,一滴墨就弄脏了白纸。
这本是常有的事。谢又清刚打算换一张纸,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就压在了纸面上。
“怎么了?”她问。
唐翊的手指点了点:“至和九年奉贤院的鎏金宣,我父亲寿辰时皇帝御赐,天下仅此一刀。就这么废了?”
谢又清吓得手抖,连退了两步:“你刚才怎么不提醒我?”
“我也是刚刚才认出来。”唐翊淡淡道。
谢又清咬唇:“那现在怎么办?”
“无妨,只少了一张应该发现不了。”唐翊走到桌前,气定神闲地看了看那一处墨污,“笔给我。”
谢又清一怔:“你写?”
唐翊略带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我写,就怪不到你头上了。”
谢又清立刻明白过来,有人背锅还不是好事?她急忙将笔塞进他手里:“辛苦了,我给你研磨。”
“写什么?”
谢又清想了想,一字一顿地说道:“考、试、通、知。”
唐翊略一凝神,悬腕落笔。明烛之下,他气息沉稳,容色清冷,然而笔下却有千钧之力,一手飞白体气势凌然。谢又清对他的字并不陌生,昔日在闺中时还曾临摹过他的小楷,然而今日的笔体却是头回得见。笔墨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将之前那点墨污完全覆盖住了。谢又清看得入神,不自觉又靠近了几分,便闻到了他衣袖间的丝丝墨香。
“小谢。”唐翊突然出声,谢又清方才回过神来。原来是她靠得太近,挡住了他的手。谢又清耳根一红,急忙退回到桌边,继续闷头研磨。
唐翊唇边闪过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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