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款动,折扇微摇。谢又清于坐席的夹道间款款而行,如同漫步云端,悠然自得。
“我姓谢,字又清,山东琅琊人。年二十,钻研算学已十年有余。你们知道我,应该是因为这本《古算经录》。”
每个人的桌案上都放着一本蓝皮刊印的书,上有《古算经录》四个字,另有谢又清的大名。她在那闹事公子的桌前站定了,拿起他的书本翻开内页,只见左下角写着:彭云浩三个字。谢又清睨着他,挑唇一笑。彭云浩将头埋得低低的,额上渗出汗来。
谢又清继续往前踱着步子:“这书并不算是我写的,而是我辑录的前人智慧。在座各位,谁的手中有这本书?”
全场几乎所有人都举起了手。
“多少人从头到尾将它看过一遍?”
举起的手瞬间放下了三分之二。
“有谁亲自推演过其中的题目,哪怕一道也行?”
这一下,还举着手的就只剩下了寥寥四五人。
对于这样的结果,谢又清有些惊讶。她将手中书本放回彭云浩桌前,扬手打扇:“你们谁来告诉我,算学是什么?”
四下一片静默,十三高高地举起了手。谢又清却当没看见,而是抬手点了点彭云浩的桌角:“这位学生,你来说一说。”
彭云浩早已满头是汗。他原本期待着谢又清会认不出自己,可现在看来,分明是已经认出来了。他心里又是惧怕又是懊悔,煞白着脸色哆嗦了半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太紧张了?”谢又清一笑,扇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记住你了,以后再来找你。”
这话是一语双关。彭云浩吓得缩成了一团。
十三仍在积极地挥着手。谢又清却一点周琛:“你说呢?”
周琛看看左右,试探地开口道:“回先生,算学,当是数字的计算之法。”
谢又清脚步一顿,在周琛面前站定了:“谁告诉你的?”
“我们的算学先生,周先生。”
谢又清饶有兴味:“他都教你们什么了?”
周琛继续说道:“教我们用算盘,看账目,还会发给我们题册,让我们以珠盘演算。注重的是速度和精确度。”
谢又清忽然大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想知道她到底在笑什么。直到把众人的胃口都吊足了,谢又清终于开口道:“没想到啊,堂堂太学,竟是个培养账房先生的地方。”
台下顿时响起议论之声。
坐席上,周易礼面色涨红,对赵芳如道:“她什么意思?这是公然污蔑我们误人子弟了?”
赵芳如按着他的手臂:“莫急莫急,你且听听她说些什么。”
坐席另一侧,院正赵启明也沉了脸色,对白院监说道:“这人忒不懂规矩,你去安排提前结束,以免在学生中引发不好的影响。”
白院监面露难色,低声说道:“不妥啊大人。刚接到消息,国子监的上官要来听课,已经快到了。”
“什么?”赵启明眉头紧蹙,“快,安排迎接。”
太学学生中也有敢于直言的,起身拱手道:“谢先生觉得我等说的不对,那请问先生,何谓算学?”
谢又清面含微笑,这才唤了一声:“十三。”
十三早就憋了许久,闻言立即站起身来。他整了整袍服冠帽,先向着谢又清行了一仪,又向刚才发问的学生行了一礼,高声道:“算学者,数与形也。以有常之数,推无常之量。精通算学者,可知日月星辰变化,可算古今未来时运,大若穹隆,小如蜉蝣,如恒远,如须臾,皆有形有数。算学者,以形、数注解天下。”
十三朗声念完,行了一礼,躬身退下。
谢又清折扇款摆,道:“他一下说了这么多,估计你们也没听懂。翻开你们手中的《古算经录》,第一页序章的开篇便是这一段话。这是白马书院的冯承林先生于建成十三年秋在花山书院的雅集上发表的见论,为后世理解算学打开了一扇光明之门。”
礼堂内一片纸页翻动的声音。学生们惊讶地发现,这一段话果真出现在书本的第一页,此前竟谁也未曾留意过。
谢又清的声音继续传来:“算学是体察天地的方式。不同于文学的随意感性,在数与形的世界中,一切都是严谨精确的。我们算学人,便是要沿着数与形的规律,找到天地万物运行的轨迹,从而推古知今。有了此等思维,你们手中的算盘才有价值。否则,你算得再快再好,也都是无用功。”
唐翊一进门,便听到了这样一番掷地有声的见论。谢又清孑然立于高台之上,青衣束带,折扇微摇。四下昏暗处,学生们都仰面望着她,如同葵花向着太阳。
唐翊忽然想,如果定要寻一位伴侣消磨往后漫长的时光,小谢就很好。
谢又清也一眼就看到了他。她眸光一滞,不过也只是一个瞬间,很快就恢复了从容神色。
“我知道,现在还有很多人认为经学才是正统,算学不过旁门左道。不少人选择算学,只是为了户部的特招名额,想在科举时走个捷径。经世致用,这本无可厚非。可我希望你们除了用它‘吃饭’之外,也能从中获得乐趣。热爱成事业,功利难长久。”
学生们的脸上皆有动容之情。就连坐下的周易礼和赵芳如,也不禁眸光闪动,各自陷入沉思。
赵启明听她这几句话说得还是那么回事,不禁松了口气。再抬眼观察唐翊的表情,并没看出任何不妥之处,也就彻底放了心。
“先生,如何才能体会到乐趣呢?”周琛开口问道。
“那就要多上我的课。”谢又清一笑,收起折扇高声道,“打开书第七页,今天我们来研究一个有趣的问题……”
……
夕阳西下,暮色将至。贡院的晚钟敲了三回,论道堂内激动不已的学生们方才渐渐散去。谢又清将十三托付给白院监安排,转身而回,正遇上缓步而出的周易礼和赵芳如。
两下拱手见礼。
“谢先生刚才这一讲可真是精彩,老朽亦有许多收获啊!”赵芳如笑道。
“赵博士过讲,授业之术,晚辈还要多向您请教。”谢又清道。
赵芳如含笑颔首。他本以为如谢又清这样出身的年轻人,总难免几分狂傲。如今看来竟是低估她了。
周易礼迎上谢又清的目光,双手平举,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他虽什么都没说,可这一礼中包含的歉意和尊敬,已然尽明。谢又清一向不拘小节,便拱手还礼。之前那点小小的摩擦,也就不足为道了。
“我有个计划,想与二位商议。”谢又清道,“请移步一叙。”
论道堂尽头,赵启明小心翼翼地陪着唐翊。讲课已经结束,唐翊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赵启明心中不免困惑。他顺着唐翊的目光望去,就见不远处,谢又清正同算学馆那两个先生说话。赵启明心下了然,便快步朝着谢又清而去。
“谢先生,辛苦啦!”赵院正满面含春地走来。
周易礼和赵芳如收敛了神色,拱手而去。谢又清拜别他们,转而迎向赵启明。
赵启明的心思都在唐翊身上,低声说道:“国子祭酒亲自来给先生指导,这可是旁人没有的殊荣。先生快去打个招呼吧!”
谢又清早就看到了唐翊,她只是踟蹰着不愿过去。此时唐翊也正好朝这边看过来。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将他左鬓的那缕白发染成金色。谢又清忽然发觉,这人就算年华逝去,也当是好看的。
她远远走来,唐翊的目光始终在她身上。
“拜见国子祭酒。”谢又清躬身行礼。
“谢先生。”唐翊颔首,淡淡还礼。
两人对视,唐翊眸光坦荡,脸上仍是那副淡漠神情。谢又清心下一哂,忽觉自己这几日的纠结真是好没意思。恐怕那夜的事,唐翊从未放在心上。
赵启明站在中间,脸上仍旧维持着笑容:“国子祭酒亲自莅临,对谢先生的课程可有建议啊?”
“并无建议。”唐翊道。
“那……对我院之建设,可有指示?”赵启明察言观色。
“没有。”
赵启明有些摸不着头脑:“还请国子祭酒示下。”
唐翊看着谢又清,淡淡道:“我来接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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