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卢氏的脾气,谢又清还是拿得准的。她干娘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只要撒个娇卖个乖,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也就是随便转转。”谢又清又往前凑近了几步,“干娘,我可想您呢。”
卢氏心头的怒气登时便散了一半,侧目看了她一眼,半嗔道:“你给我老老实实的,不许瞎折腾。”
谢又清咬唇点了点头,一副乖巧的模样。
卢氏面色稍霁,叹了口气:“回来了也好,本该是娇养的丫头,哪能天天在书院里跟着一群老爷们儿混呢。”说罢,又抬头上下打量着谢又清身上的男装,道,“赶紧去把这身男人皮给换了,随我回家去。”
谢又清哪敢说别的,急忙点点头:“哎!”
镇国公府在城东,辅国公府在城西。这两座大宅一东一西,如同镇守京城的两座石兽。
这是谢又清第一次跨入辅国公府。这座宅子是在她离京之后才被赐给她干爹的,不过里面的装潢摆设,与她记忆中的唐府有诸多相似之处,故而并不觉得陌生。
前廊直通正厅。穿屋而过,便是一处花木葱茏的天井。天井紧邻着中厅,此处是卢氏的日常起居之地。屋内方砖漫地,一水儿的老红木家具。卷几条案之上悬着一幅鸳鸯卧眠图,上用飞白体题着一句旧诗:“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这张画是她干爹干娘的定情之物,从她记事起就挂在最显眼的位置,几次搬家都没有丝毫改变。谢又清想,世上的夫妻,再美满也不过是她干爹干娘这样了。
“莞儿小姐的房间还是按原样布置的,搬家的时候夫人特别嘱咐要经心,连个小物件都没少。就怕小姐回来了住不习惯呢。”老管家在前引路,带着谢又清往她的房间去。十三抱着个小包袱,亦步亦趋地跟在谢又清身边。一进京城就先后入住了两座顶级大宅,他感觉自己在做梦。
“干娘对我好,我知道的。”谢又清道。
“夫人心里最挂念的就是小姐。小姐这次回来,可要多住些日子,陪陪夫人才是。”管家道,“老爷外出云游,也没个归期。夫人当真是寂寞的很。”
“书院里也无事,我会多住些时日的。”谢又清眸光一转,小声问道,“双瑞叔,这府里可还有别人呀?”
管家双瑞已上了年纪,下垂的眼角藏着机锋:“小姐是问公子吧?”
谢又清咬唇。她过往对唐翊的那些心思,别人不知,却瞒不过双瑞叔的眼睛。谢又清的童年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在这老管家的背上度过的。用双瑞叔的话来说,谢又清眼珠一转,他就知道她要作什么妖。
“公子一向都是住在国子监直庐里。偶尔回来吃顿饭,不会久留。”双瑞回眸望了谢又清一眼,含笑道,“小姐高兴如何,就如何。夫人最疼你,不用理其他。”
谢又清顿觉一阵暖流涌入心田。
到了房间门前,谢又清说道:“双瑞叔,这是我的学生,叫十三。劳烦您也给他安排个房间吧。”
“男孩子啊,”双瑞上下打量着十三,忽然一笑,道,“跟我走吧。”
谢又清推门而入。房内的情景,瞬间将她带回了七年之前。
轻纱帷幔上垂着杏黄流苏,一旁落地的白瓷大瓶中插这几支画卷。对窗摆着一张卷几条案,紧邻着便是一架黄花梨的书橱。
书橱里摆满了大部头的典籍,最显眼的便是《唐太辰章句集注》;卷几条案上摊开放着她批注了一半的《北邙新诗》;将白瓷瓶中的画卷展开,每一幅都是唐翊的小像。画中人神情倨傲,薄唇微挑,说不尽的讥诮。
谢又清过往的人生就被封存在这里。那时她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成为唐翊的妻子。这个梦想在她十四岁那年彻底破灭,她自此远离京城。
现在想来着实可笑,为何要将自己的喜怒全都寄托在旁人身上?谢又清喜欢现在的自己。食朝廷俸禄,受人敬仰,衣食无忧。不用提心吊胆谄媚邀宠,也不必为后宅争斗神伤。世间再也没有一个女子,能活得像她一样自在。
谢又清在床底找到了一个空置的大木箱。她把房间里所有与唐翊有关的东西都丢了进去,然后盖上盖子,把它推回床底。所有的过往都随着这箱子一并封存。她没有喜欢过唐翊,从来都没有。
这一折腾就到了晚上。谢又清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换上一身簇新的绣罗裙,便被小丫头引着去中厅与卢氏一起用晚饭。
刚行至门前,便听屋里有人说话的声音。
“我都说了我不爱吃素,卢小姐为何强人所难。”
“我不强人所难,你能长这么大?小时候挑嘴挑得厉害,我就把素菜裹在肉丸子里骗你吃。”
“卢小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你再大我也是你娘。吃了它。”
谢又清眯了眯眼睛,迈步走入房中:“干娘。”
“莞儿来了。”卢氏脸上霎时满是笑意,“来,挨着娘坐。”
谢又清在卢氏的身边坐下。这是一张四方桌,卢氏坐在上首,她和唐翊一左一右,坐了个对脸。
“翊儿今日回来吃饭,咱们一家人正好热闹热闹。”卢氏在桌下拍了拍谢又清的手。又转头对唐翊说道,“翊儿,今日见过你莞儿妹妹了?”
“见过。”唐翊点了点头。
谢又清眸光一转,说道:“干娘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唐先生还去了我们青阳书院。我本来还想好好招待,可唐先生架子大,话也没说几句就走了。”
“当真?”卢氏声音扬了起来,“翊儿,这可是你的不对了。要知道你莞儿妹妹进京,你当同她一起,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她一个小姑娘,出个闪失可怎么得了!”
谢又清低着头,努力压住唇边的笑意。这是报今天的一箭之仇。
唐翊放下碗筷,目光淡淡扫过眼前偷笑的某人,对卢氏说道:“我是同沈卿彦一道去查案的。涉案的要犯正是小谢的学生。哦,对了,”唐翊转向谢又清,“今日你同冯语堂去刑部,就是去见那人犯的吧?”
卢氏瞪大了眼睛看着谢又清:“你去刑部见犯人了?!”
谢又清一口米饭噎在喉咙里,狠狠地瞪了唐翊一眼。唐翊却好像没看见,从容地端起碗筷,把碗里的青菜拨到一边。
“那刑部是个什么地方!你一个冰清玉洁的小姑娘,怎么能去见犯人呢!还有冯家那个小子,是怎么卷到一起去的!”卢氏连声问道。
“干娘,我就是去问了两句话,没人知道的。”谢又清讪笑了两声。还能怎么解释?
“好了你不要说了。今天的事情再不许和外人提起。还好冯家那小子也不算是外人,我明日就去找你雪姑姑,让她好好提点提点他。”卢氏看着谢又清,表情严肃,“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到处乱跑了。过几日我摆个茶会,请京城的贵妇贵女们都来。你这两天好好准备,一定要在茶会上打出名声来!”
谢又清一脸的憋屈。唐翊将一碟炒青菜往谢又清跟前挪了挪,道:“多吃菜,长身体。”
这顿饭谢又清吃得极为窝火,胃里胀得难受。她一直陪着卢氏坐到最后,待撤了席方才起身告辞。卢氏特别嘱咐唐翊送她回房间。
待两人走后,卢氏不禁叹了口气,问一旁的管家:“双瑞啊,你看这俩孩子还有戏吗?”
“夫人是什么意思啊。”双瑞含笑道。
“你别装糊涂。两个都是你抱着长大的,你的心思跟我一样,我知道。”卢氏斜靠在美人榻前,从双瑞手中接过半盏新鲜的牛乳,却也不着急喝,只是抱在手里暖着,“这俩孩子啊是真好,世间再没有比他们更相配的了。可这左边一个‘小谢’,右边一个‘唐先生’,我怎么听着那么生分呢?”
双瑞低眉含笑,说道:“夫人莫着急。依老奴看啊,还是有谱的。”
卢氏顿时来了精神:“怎么说?”
“夫人您想,当初莞儿小姐为什么非要同公子退婚?那心里是含着怨气的。咱们公子自小在外求学,两人不得相见,自然也谈不上感情。现在么,两个孩子都长大了,又都是那样标致的人物。要是日日打头照面,还怕不能水到渠成么?”双瑞道。
“你是说……日久生情?”卢氏眸光闪动,将牛乳放在一边,“好主意。我这就让翊儿搬回来住,你给他俩安排得近点,三个月之内,速战速决。这事儿啊真是我的心病。我那么好的闺女,进了哪个婆家门,我都不舍得!”
“是嘞,夫人尽管放心。”双瑞笑道。
与此同时,后院垂花拱门之下,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好像根本就不认识对方。
“唐先生就送到这儿吧,后面的路我认识。”谢又清冷冷说道。
唐翊停了脚步:“早点休息。”
他转身便走。谢又清神色一凛,小跑几步,挡在他身前:“今天你同廖世凡说了些什么?”
月光下澈,唐翊的眼睛亦闪耀着淡淡清华:“你还敢问这事。不怕母亲教训你?”
谢又清嗤笑一声:“反正已经被你出卖了,我倒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了。”
她向着他迫近一步:“唐翊,这案子的真相,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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