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花枝在空明的月光下投出深浅纵横的影子。满地月华如霜,映得她姿容胜雪。唯有那一双泛着水泽的樱唇,带着几分暖色。
唐翊在朱漆游廊下撩袍落座:“让我来猜猜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若猜对了,你答应我一件事;猜错了,我答应你一件事,如何?”
谢又清心想,猜对猜错还不是自己说了算。这一局她稳赚不赔。于是点头应允:“好。”
唐翊理了理袍袖,花枝的暗影便在他怀中轻浮游荡:“你用你的办法从廖世凡口中套出了真相。我猜测他该是无辜的,并且是受人胁迫、替人顶罪。但他却不肯告诉你幕后之人是谁。理由么,多半是因那人位高权重,他不愿让你涉险。于是你心中生出了疑惑,这个位高权重之人,究竟是谁?”
唐翊顿了顿,清亮的双眸望着她:“廖世凡是太学博士,与朝中其他衙门相交不深。那这个人应该就是学政一系的长官了。天下学政皆归国子监。你心中对我有了怀疑,故有方才的一问。是不是?”
唐翊所说的,正是谢又清心里所想。其实打从今天下午在刑部门前见到唐翊的那一刻起,她心中就有了怀疑。堂堂国子祭酒,为何会对这已然定罪的案子如此上心?若非私情,那必然就是自己也卷入了其中。
唐翊浅笑:“我猜的对不对?”
“不对。”谢又清仰头道。
唐翊一笑,抬手摸了摸鼻梁:“猜错了啊。那好吧,我答应你一件事。你只管说。”
谢又清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你如实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在这案子中,究竟是个什么角色?”
唐翊长身而起,负手踱步在花枝下,沉吟半晌,方才说道:“我于建成十二年出任国子祭酒,至今已有五年。这五年中,我一心推行新学,足迹遍布四海,在京城的时间却是少之又少。国子监的大权,已久不在我手中了。”
“直到出现了这个案子,我才发觉问题的严重。有人利用职权之便,公然破坏入学公平,侵蚀国家公器。这是我的疏漏,也是我为何如此看重此案的原因。小谢,你明白了吗?”
谢又清点点头:“也就是说,幕后之人并不是你。可那人已经实权在握,凭你国子祭酒的身份,也奈何不得他。”
“正是。”唐翊道。
“怎么会。”谢又清蹙眉,“我大庸立法公允,制度严明。只要将真相昭著天下,就没有解不开的冤屈。”
唐翊点头:“的确,你我的父亲是不世出的大才,他们编著的《建成新法》几乎是无懈可击。可是小谢,没有任何一种制度是绝对完美的。新法实施至今不过二十余载,暴露出诸许多问题,需要我们后来人的修正。”
谢又清挑眉:“你在质疑你的父亲?”
“我质疑一切。”唐翊眸光深邃,“质疑是追寻公义的唯一途径。”
谢又清轻笑一声:“你也笃信公义么?”
“绝对的公义并不存在,却当是追寻的目标。”唐翊低下头,双眸映出谢又清的倒影,“我与你说这些,只因你是懂得之人。若不然琅琊距此千里迢迢,你也不会赶来了。”
晚风浮动,满架蔷薇随风款摆,带来阵阵幽香。谢又清被这香气灌了满口满腔,忽觉心中一动。她迅速转过身,只留给唐翊一个清冷的背影。
“赵启明。”谢又清忽然道,“太学学正赵启明,你的下属。你若真的维护公义,就去查他。”
唐翊眸光一凛。不用问,这就是他今日费尽心思也没能从廖世凡口中获得的信息:“多谢。”
谢又清抿唇:“我不是在帮你。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
她说完,抬步便走。唐翊淡茶色的眸子眯了眯,竟从她的背影中看出一丝慌乱。
月色入户,谢又清躺在床上,却睡意全无。她反复琢磨着唐翊的话,便从心里生出一种久违的感动来。原来天地间汲汲营营追寻公义的,并非只她一人。
转念一想,又觉出不对来。莫非他在青阳书院的时候就是在试探自己?莫非自己这一段时间的行动,早在他的预料之中?是了,他自己没办法从廖世凡口中得到任何消息,所以才把她引到京城来,替他去探听!好一副诡诈心肠!谢又清气得坐起来,猛蹬了几下被子。自己真是瞎了心,才会被他感动。
唐翊就是个坏人,十足十的大坏蛋!
廊子底下拢着一坛红泥小灶,上煮着清茶。沸水将铜壶盖子顶起来又落下,发出哒哒的声响。谢又清坐在卢氏身边,把玩着手中的白绢团扇,只觉得日子要淡出个花来。
烹茶下棋、抚琴调香……她在书院里快意了太久,几乎忘了闺阁里的日子有多无聊。卢氏正将茶艺讲到精彩出,谢又清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你就这么不爱听啊。”卢氏叹了口气,“过不了几日就是茶会了。这些东西你荒疏了太久,多少听一听,免得让人看笑话。”
谢又清往卢氏身边蹭了蹭,说道:“干娘,有您在,没人敢笑话我。”
卢氏抬手点了点她的鼻梁:“你少卖乖。”
唐翊穿过垂花拱门,入目便是这样的场景。穿着鹅黄春衫的女子娇容浅笑,两盏梨涡仿佛盛着蜜糖。唐翊见惯了她手持折扇英姿倜傥的模样,今日猛然瞧见这般小女儿姿态,不禁神思一晃。
谢又清回眸看到唐翊,脸上笑意收敛,坐直了身子。
“卢小姐。”唐翊对卢氏行了一礼,又对谢又清点头。谢又清低了低下巴,算是还礼。
“翊儿今日回来的这样早。”卢氏笑道。
“今日大暑,国子监放了半天假。”唐翊道,“听说京郊玉渊潭的荷花开得正好,可想去避避暑?”
卢氏双眼一亮,道:“我就不去了。你带着莞儿出去玩玩吧。”
直到坐上了出城的马车,谢又清才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成功出府了!
“干娘这样就放我出来了?”
唐翊淡淡道:“只要你同我在一起,去哪里母亲都乐意。”
谢又清却没心思去思考他话中的深意。一连被关了三天的禁闭,她太想念这院墙之外的阳光了。她将头靠向车窗,手中折扇唰啦一声打开,鼓动着夏日的清凉。
“舒坦。”她轻声一叹。
唐翊侧目望了她一眼,唇角微扬。
玉渊潭里荷花初绽,两岸游人步履如织。然而真正懂行的却知道,最好的观景点不在水岸边,而在云间观后山的燕栖亭。
亭子建于高台之上,四面邻水,可将映日荷花的别样景色尽收眼中。此处是道观的私产,少有游人。亭子里凉风习习,再配上一壶好茶,便是观景会友的绝佳妙处。
今日在燕栖亭中等候的人,是沈卿彦。
他远远看见唐翊与谢又清相伴而来,立即起身迎接。及至近前,向谢又清拱手道:“听太辰说谢先生已经到了京城,我原还不信。没想到啊……”他望着谢又清,眼中满是激赏之情,“为了还学生一个清白,不惜代价千里奔波。这份师生之情,真让在下动容。”
“哪里。世兄能维护公道,才是我辈的榜样。”
临来的路上,谢又清才从唐翊口中得知,原来今日刑部已向三法司提交了结案申请。若非沈卿彦行使监察御史的特权留中不发,那这案子恐怕已是板上钉钉,再无更改的可能了。
三人在亭中坐定。一杯清茶下肚,沈卿彦说道:“多亏了谢先生的信息,这几日我从赵启明下手,终于在督察院的文薄上发现了一项检举记录,与此案关系甚密。检举的内容是有关太学买卖入学名额之事。检举人匿名,被检举的正是太学学正赵启明。”
这封检举信的落款日期是四月十八。此后十天,廖世凡就在闹市中被捕了。写信的人似乎深谙朝廷衙门的职能,又将检举信抄送了一份到督察院。
“我有一个猜想。当然,也只停留在猜想的层面。没有证据,不能判定。”沈卿彦沉声道,“有没有可能,那封检举信是廖世凡写的。他发现了赵启明买卖名额的罪证,却被赵启明反咬一口,抓来顶罪了?”
沈卿彦顿了顿,道:“这又说不通。如果廖世凡是被陷害的,他为什么不把真相说出来,反而要替陷害他的人顶罪呢?”
“自然是受人胁迫。”唐翊的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却分明让人感觉到一丝压抑,“这封检举信从未出现在国子监。只有一个解释,国子监内部有人将它压下了,想必职位还不低。”
沈卿彦的脸上亦显出沉重的神色。这就不好办了。不查,坏人逍遥法外;查,唐翊身为国子监长官,免不了失察之罪。
说起来,以唐翊的出身,本不必有这些烦恼。沈卿彦要是他,早就把官职一辞,纵情山水逍遥快活去了。可唐翊却选择留下来面对这些污浊,大有一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架势。
唐翊起身走到亭子边,迎风负手而立,眸光坚定深远。沈卿彦不禁一叹,这人就是被这要命的责任感给耽误了,要不然早成了神仙。
谢又清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流连片刻,忽然眼珠一转,道:“你们……不会是不想查了吧?”
一个监察御史,一个国子祭酒。身在朝廷内,难免有诸多忌讳。谢又清心下了然,折扇轻摇:“早该想到。万事不求人,我自己来。”
沈卿彦饶有兴味:“你有什么打算?”
谢又清扬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要进太学,会会那个赵启明。”
“这……能行吗?”沈卿彦看向唐翊。
唐翊转过身:“我看行。”
“可太学直讲最起码也要求是进士出身。谢先生没有功名,于法度不合。”沈卿彦说道。
唐翊淡淡道:“论功名,我也不过才考了个举人,不一样做了国子祭酒。”
沈卿彦蹙眉:“这怎么能一样。你是钦定的‘大贤’,死了之后能从祀孔庙的。从古到今哪个大儒活着的时候能有这样的殊荣?”
“小谢亦是国子监在册的名士。”唐翊道,“我来运作,定让她名正言顺入太学。”
“唐翊,我提醒你,你可不能滥用职权。”沈卿彦沉声道。
唐翊淡淡负手:“我说了,名正言顺。”
“等一下,你们俩讨论个什么劲儿?”谢又清有点懵,“难道不该是你们官官相护狼狈为奸,我凭一人之力孤身犯险力挽狂澜么?”
沈卿彦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谢先生果有侠义心肠。不过先生冤枉我了,我身为监察御史,守着咱大庸的最后一道底线。对奸佞宵小,绝不姑息。”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义正言辞地表示,“好人。”
“至于他,”沈卿彦手中竹节扇点了点唐翊,笑道,“此人出身相门,有权有势有名望,天生就是给人收拾烂摊子的。谢先生只管果敢行事,惹了什么麻烦就往他身上推。”
谢又清对上唐翊淡茶色的双眸,怎么他好像并没有否认的意思?
“不信啊?”沈卿彦站起身,一手拉了唐翊,另一手隔着衣袖握住谢又清的手腕。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只听三声清脆的巴掌响,已与唐翊掌心相对。
“击掌盟誓,不可反悔。”沈卿彦一笑,“以后咱们三个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齐心协力,风雨同舟,嗯?”
谢又清快速缩回手,背在身后。唐翊将她的动作收入眼底,不觉暗了暗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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