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晖浸染了天空,晚课的钟声在书院上空回荡。
谢又清独自站在百家殿内,仰头望着墙壁上的悬挂的画像。能登上这面墙的,都是举世公认的学问大家。诸子百家、九流十派,一代代师生传承,汇聚成文人风骨、学者脊梁。
谢又清也是从学生一步一步成为先生的。回想当初求学时老师的诸多关照,便从心底感知到一种使命。
“谢先生,您找我。”陈院监快步走入殿中。他刚视察完后厨,身上还带着一股子葱花味儿。
谢又清回过神,折扇款摆道了句“辛苦”,说:“我准备出门一趟,明日就走。在此期间,书院里的事要多劳您费心了。”
“先生去哪儿?要去多久?”陈院监问。
“我要去京城,短则半个月,长了可能就到过年了,”谢又清被他身上的葱花味呛得难受,咳了两声,抬手给他扇风散味儿,“我的课都安排好了,由周直讲暂代。其他的也没什么,唯一担心的是衙门那边……你多经心,有事写信。”
上一回柳怀明在她手里丢了丑,谢又清担心他挟私报复。毕竟批地的文书还没下来。
陈院监也明白这里头的关节,便点头应了。一时心里又有些忐忑,仿佛没了主心骨。“先生怎么走得这样急?不如等大院长回来再走?”
谢又清一撇嘴:“我那好爹一向不靠谱。我可等不起他。”
陈院监心想也是,自从唐公来了之后,大院长几乎就再没管过书院里的事了。
“先生路上总得带个伺候的人。”陈院监搓着手张罗,“明日不忙走,我去给您买个长随。”
话音刚落,便听大门外一个声音道:“我来!”
十三撩着袍子跑进来,小少年就像一把火:“先生去京城,我跟着伺候。”
“你胡闹什么,”谢又清抬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好好上学。”
十三捂着头,眨着一双大眼睛说道:“现在买长随也来不及了呀。再说了,外面的人不熟悉,照顾不好先生。我日日在先生跟前,比谁都合适。陈院监,您说呢。”
“那倒是,”陈院监点了点头,“十三是个大小伙子,搬搬扛扛的不在话下。先生,就带上他吧。”
“他是学生,当以学业为重。天天跟着我像什么话。”谢又清道。
“学生跟着老师,天经地义。”十三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脚并用抱住谢又清的腿,“先生,我保证不耽误学业,我天天向您请教问题。您就带着我吧!”
他一副撒泼耍浑的架势,看得陈院监抿着嘴直乐。十三仰着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可怜巴巴地看着谢又清:“先生,您不在这儿,我哪儿有脸白上学呢。”
原来是还惦记着干活抵学费的事儿。
她无奈,舌头顶了顶后牙,说道:“那你可要听话。”
十三双眼一亮:“听话!我一定听话!”
谢又清不大相信地哼了一声。
陈院监和十三各自满意而去,谢又清摇着折扇走在最后。离开大殿前,她目光往旁边一瞟,正看见角落里那副唐翊的画像。
这幅画原本挂在一个很显眼的位置。谢又清掌事后,就把它发配到了角落里。画中的唐翊是个蓄着长须的中年男子,峨冠博带,大腹便便。大概在画师看来,长着胡子的男人才能当得起“先生”二字。
还真是一点都不像呢。她忽又想起那张过于精致的脸,嗤笑一声,大步离去。
谢先生即将远行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山门,次日清晨,整个书院都来送行。谢又清与众位直讲拜别,转身登上马车。一回头,就见十三挺着胸脯站在学生们中间,小嘴叭叭地说个不停:
……“谢先生就是离不开我,非要让我跟着,真是没办法呢”……
……“知道了,我自会保重,你们也要好好为学,不要让先生担心”……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放心吧,我自当照顾好先生”……
谢又清嗤笑一声,扇子骨敲敲窗,高声道:“十三,再不上车我可走了啊。”
“先生等我!”十三赶忙与同学们作别,兔子一样蹿上马车。谢又清笑着摇了摇头,探出车窗朝众人挥手。车轮滚滚,绝尘而去。
“先生先生,您去过京城吗?”
“我自小在京城长大。”
“听说京城里大官满地跑,一脚下去能踩死三个,可是真的?”
“取决于你的脚有多大。”
“先生,咱们遇上大官该怎么办呢?要下跪吗?那些大官们会动不动就打人板子吗?先生先生,您见过皇帝吗?”
“……”
“先生,咱们到了京城住哪里呀?”
“镇国公府。”
……
七年未归,镇国公府门径萧瑟。谢又清下了车,仰头望着那御笔亲题的牌匾,只觉得陌生。
十三扛着包袱,扶了扶惊掉的下巴:“先生,这房子可真气派!”
“徒有其表。”谢又清摇着扇子,说道,“走吧,今天够咱俩忙活的。”
这所宅子是朝廷给她父亲养老用的。建成时谢仪已经离开了京城,实际上一天也没住过,尚宫局偶尔派人来打理。院子里还算干净,没什么枯枝杂草,一应家具也挺齐全。只是上面蒙着一层白布,看上去鬼气森森。
房子实在太大,一天根本打扫不完。两人动手收拾出两间厢房,足够日常起居便可。
转眼日落,掌灯时分又下起了雨。谢又清折扇微摇,望着眼前空旷的庭院,说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十三啊,这诗句中的意境,你可体会到了?”
十三的肚子哀鸣了一声:“先生,念诗能当饭吃吗?”
“朽木不可雕。”谢又清重重叹了口气,紧接着她的肚子也叫了起来。
摇着扇子的手微微一顿,还是吃饭要紧。
到了京城,就一定不能错过望嵩楼。这家酒楼是百年老字号,代表着大庸食膳的最高水准。谢又清决定带十三来见见世面。
他们运气好,二楼临窗正有空座。谢又清点了几道招牌菜,又要了一壶滇南普洱。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十三看得眼冒金光:“先生,您怎么什么都会呀?”
“点个菜就是什么都会了?”谢又清失笑,“这家酒楼我小时候常来。”
十三看看手中上好的白瓷茶具,再看看周围人的穿着谈吐,便知此地不一般。内心深处对自家先生的崇敬又多了几分。
忽然楼梯口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一群学生正与小二争吵。
“本公子出两倍的价钱,三倍也成。你只管开价,有的是钱!”为首的年轻公子说道。
小二陪着笑脸:“客官,窗边的座儿都满了。您看这样成不成,先在内堂就坐,一旦有了空,小的先给您调。”
若是平时也就算了。可他今天是带着朋友们来的,定然不能丢了面子。
“不成!本公子吃着一半还能挪地儿?你去给我腾一桌出来,钱不是问题。”
这一番争执引得周围食客纷纷侧目。小二四下里拱手赔罪,为难地说道:“话不是这么说。这让人家谁挪,谁也不乐意啊。”
那公子却是铁了心了。目光在窗边的食客身上转了一圈,扬手拂开小二,便朝谢又清这一桌走来。满堂就数这二人穿得最为寒酸。柿子得挑着软的捏。
“这一桌的账本公子结了。”他斜睨着谢又清,道,“小娘子,让一让吧。”
谢又清勾了勾唇,她还是第一次听人叫她“小娘子”。新鲜,有趣。
“我若是不肯让呢?”谢又清问。
公子冷冷一笑:“小娘子,劝你别惹事。”
十三在书院里就是个小霸王,当即一拍桌子站起来:“你待如何?”
“哟呵!”这人明显被十三的态度激怒了,声音都高了八度,“信不信我叫人?!”
他话音刚落,同行的那四五个学生便围了上来。小二一看情况不好,转身便往楼下跑去。
对方人多势众,十三有些心虚。谢又清却是一笑,“唰啦”一声展开折扇。旁人越是高门大嗓,她越是云淡风轻,“别喊,越嚷嚷越显得心虚。”
她手中折扇摇动。扇子骨是上好的象牙白玉,上镶着纯金勾花。扇面为金丝黄绢,上书“无远弗届”四个大字,一看便知是名家手笔。周围有识货的认得这把扇子,也隐约猜出了扇子主人的身份。得,这位公子哥要倒霉。
“你们是学生吧?”谢又清的目光落在他腰间悬挂的玉牌上,“在哪个书院就读?师从何人?”
不都说女人胆小怕事么?怎么这个女人这么硬?
“我的座师可是太学学正,赵启明赵大人!”那公子朝天拱了拱手,一脸得色地看着谢又清。怕了吧?
谢又清摇了摇头,对十三道:“早就听说太学生源不行,今日一见,才知道原来这么差。”
“先生说的是。”十三一撇嘴,“要是在咱们青阳书院,早就开除学籍了!”
忽然从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这等货色,我们太学也是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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