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话却是错了。隔了那么长的时间,这仇报起来也少了几分痛快。
东平县主来访一事并未在谢又清心头盘桓多久。但对于学生们来说,却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新闻。
“听说咱们先生当着京城上官的面,把那东平县主骂得狗血淋头。十三,可是真的?”
学舍内安静极了。这一问,前后左右瞬间聚拢过来几个小脑袋。齐十三作为那天唯一一个在场的学生,已不知将故事讲了多少遍。好在他词汇丰富、语言生动,充分利用修辞手法,每一回的版本都和上次略有不同。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末了忍不住感叹:
“咱们谢先生真是一身傲骨!一代大贤!”
被称作“大贤”的谢又清正好从后门走进来,就见角落里那一小撮人正凑在一处嘀咕。她不过去续杯茶水的功夫,这就说上小话了?谢又清也不声张,折扇微摇,走到他们身后。周围的学生们见先生来了,都憋得脸通红,唯那几人浑然不觉。
“哎,对了,唐翊你们知道吧?”齐十三越说越来劲,也顾不得什么书院禁忌,“原来啊,是咱们谢先生主动跟他退的婚!”
唐翊其人,十四岁连中八府解元,十八岁起草国诏,二十岁执掌国子监,是个比谢又清还要传奇的人物。他独创的“新学”学派影响广泛,已成了如今科举考试的蓝本。青阳书院的百家殿内还挂着他的画像,一排的诸子圣贤之中,他是唯一的一个活人。
“那个神仙?”有学生惊道,“谢先生疯了,和他退婚?”
“难不成是唐翊做了什么对不起咱们先生的事儿?”
众人暗暗点头,觉得也只有这个解释说得过去。
“该不会是唐翊背着咱们先生,和那东平县主有什么苟且吧!”
“男人啊,就是容易犯错误。多高的身份,多大的学问,也一样。”齐十三托着下巴,语气沉痛。
谢又清挽了挽袖子,抬起扇子“啪啪啪”一人脑袋上给来了一下。几个人捂着脑袋回头,魂都要吓没了:“先生!”
谢又清挑起一边的眉毛:“学问做不好,戏倒是挺多。罚你们每人把《九章算术》详解抄一遍,明天交!”
“啊……”在学生们的哀嚎声中,谢又清负手往讲台走去。
齐十三日常跟在谢又清身边,胆子大,对先生的脾气摸得准。只罚抄一遍,看来先生也没有真生气。反正这场罚是躲不过了,不如问出个答案来,也算值了。
“先生,那您到底为什么和唐翊退婚呢?”
整个学舍里安静极了,所有人都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齐十三。他周围那几个学生吓得直往桌子底下钻,心想这货不要命可别连累到我。
谢又清脚步一顿,淡淡转身。她眉宇间并无愠怒之色,相反,唇边还挂着一丝笑意。
“因为这世上还有许多事比情爱更有趣啊。”
“哦?”学生们异口同声。都觉得这个回答甚新鲜,甚有趣,“比如呢?”
谢又清扬了扬唇:“《九章算术》,了解一下?”
“嗨!”学生们瞬间泄了气。
谢又清含笑睥睨,目光越过学生们的头顶,落在窗外那两个人的身上。两人已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了,谢又清记得他们,正是那日同柳怀明一起来的京城上官。
白瓷茶碗捧上桌。齐十三向着谢又清和两位客人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沈卿彦端起茶杯,笑道:“谢先生日常起居,都是学生们伺候么?”
谢又清明白他话中所指。旧时的师承关系中,学生与老师如同父子,许多老师甚至将学生当成仆人一般对待。这一点,朝廷中的新派人士是不提倡的。
谢又清饮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这个学生叫齐霁,是两年前考进来的。家里条件不好,学费暂且由我垫付。他求学期间,每天要来我这里一个时辰,做些杂事冲抵学费。五年后他学成归去,我们两不相欠。”
沈卿彦略一沉吟,拱手道:“唐突了,给先生赔礼。”
谢又清淡淡一笑,道:“沈御史不必多礼。您的座师唐公是我干爹。论起来,我当称您一声世兄。”
沈卿彦的座师名唤唐挽,正是刚刚卸任的内阁首辅。唐挽膝下有一独生子,便是唐翊。沈卿彦笑着应了,目光不自觉往身侧看去。
唐翊手捧着茶杯,目光落在窗外的花枝上,神情淡漠疏离。他穿着一袭月白长衫,满头青丝用一支白玉簪子松松挽着。与一旁锦衣高帽的沈卿彦比起来,倒像个闲散的神仙。
谢又清也早就注意到这个人了。内勾外挑一双桃花眼,眼睫浓长,左眼角下一颗胭脂痣,简直是她干娘卢氏的翻版。这样浓艳的长相,却无半分妖俗,反而给人以清风明月之感。他满头青丝鸦羽一般,偏左鬓白了一缕,倒与传说中一模一样。那日初见,谢又清便知道,此人就是唐翊。
该让他听见的话,谢又清都已经说明白了。她已同他退了婚,往后各不相干。如今他去而复返,又不知是何目的。
唐翊不说,她也不问。于是一个低头饮茶,一个纸扇微摇,大有一副敌不动我不动的架势。
沈卿彦笑了笑,对谢又清道:“同先生打听一个人。有个叫廖世凡的,曾在青阳书院读书,先生可知道?”
青阳书院分着经、文、算、商、工五大学科,学生数百,谢又清不可能全都认得。不过这个廖世凡她却是印象深刻,只因他是自己教过的第一批学生。
“认得。”谢又清道,“世兄也认得他?”
“此人刚被提了太学博士,我想了解了解,品性如何。”沈卿彦身负御史之职,监察百官,有此一问也不框外。
谢又清回忆了一番,说道:“那孩子资质平平,平日里话也少,在一众同年里并不出挑。不过他贵在刻苦,最后也得了进士出身。对了,他前年冬天还专门回来看过我,挺念旧情的一个人。”
其实廖世凡比谢又清还大着三岁。她称他为“孩子”,不过仗着老师的身份刻意托大。廖世凡在太学任职,与国子祭酒唐翊算是同僚。谢又清顺便暗戳戳地占个便宜。
“此人家境如何?”沈卿彦问。
“只记得他父母在胶莱河跑水运,寻常人家吧。”谢又清挑眉,道,“世兄何故有此一问?”
沈卿彦尚未张口,就听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廖世凡涉嫌受贿,已被刑部拘押。”
这是唐翊第一次开口。谢又清原本打定了主意自始至终不给他眼神,此时却全忘了。她立时说道:“他受贿?不可能!”
沈卿彦说:“谢先生为何如此肯定?”
“他读书时便有拾金不昧之举。清贫时尚能恪守节操,如今有了官职俸禄,又怎么会自污呢?”谢又清道。
唐翊看向她,眸中并无丝毫波动:“三百两白银,人证物证俱在。谢先生,人心异变,世事无常。”
“我的学生是什么人,我心里有数。”谢又清冷冷看了唐翊一眼,转向沈卿彦,道,“世兄,此事来龙去脉,烦请与我说个清楚。”
其实这案子说起来也简单。国子监接到一封检举信,说太学博士廖世凡利用职务之便,私下出售入学名额,标价三百两。行贿人的姓名、交易的时间地点,全都写得清楚。国子监当即上报督察院,两院联捕,人赃并获。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案子有许多蹊跷,奈何证据确凿,程序严谨,当事人又已经认了罪,并无推翻的理由。沈卿彦是个爱较真的,为难之下,便写信向自己的老师唐挽请教,可久久也收不到回信。他等不及了,这才借着巡查地方的由头,亲自来青阳书院拜访。
沈卿彦琢磨着,就算见不到唐挽,向谢仪讨教也是好的。可惜他运气不好,唐、谢二公竟然一个都没见着。取而代之的是唐挽的儿子和谢仪的女儿。可惜这俩人虽然名气挺大,却对审案没什么作用。
对于廖世凡与谢又清的师生关系,沈卿彦心里清楚。故而在见不到谢仪的情况下,他本不不打算将此事透露给谢又清。怎料唐翊嘴那么快。
“这三法司的判决还没出来,你为何要跟谢先生说,廖世凡必死无疑了?”走出山门许久,沈卿彦仍是想不明白,“那谢又清的手段你也见识过,这下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唐翊单手执着马缰,慢悠悠往前走,道:“我就是要看她的手段。”
“什么?”沈卿彦没明白。
唐翊淡淡勾唇,道:“你我都清楚廖世凡是无辜的。可按照正常的司法程序,又无法为他翻案。此时正需要一个变数来打破僵局,小谢当有奇招。”
沈卿彦万万没想到他打的是这个主意:“将她卷进来,未免太冒险了吧?万一有什么闪失,可如何向谢仪先生交代?”
“不会。”唐翊一派云淡风轻,“有我在,没人能动得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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