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县主皱了皱眉,问一旁奉茶的学生:“你们谢先生还没下课么?”
学生答道:“先生今日是大课,要一个时辰。”
东平县主等得有些烦躁了。奈何她有求于人,须得耐得住性子。刚想再问问谢先生的近况,那学生却不愿多说,上完茶便告退了。
态度还算恭敬,可明显不怎么畏惧她。东平县主有些窝火,现在就连书院里的学生都敢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又有什么办法?自打宪|法颁布,连皇帝都失去了生杀大权。宗室子弟铁杆的庄稼也倒了,竟然要和平民一样出来谋生计。
东平县主的儿子今年九岁了,她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要让儿子走仕途。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有个布政使父亲,再加上自己这个县主母亲,将来必能飞黄腾达,当上首辅也不是难事。
既然做了这样的打算,那就要从小开始谋划。头一件事就是要进个好书院。官学的条件比不上私学,不作考虑。私学中,以四大书院名声最盛。听闻从此毕业的学生,可跳过院试和乡试,直接参与会试的拔擢。
现如今朝中各部要员,有一半都是出身于这四大书院。东平县主打定了主意,要让儿子早早进这个圈子。将来入了朝,也能有个依靠。
奈何这四大书院却不是那么好进的。每年招生人数有限,报考的学生却越来越多,竞争可谓惨烈。比如今年,青阳书院报考学生八百余人,最终只收三十个。东平县主的儿子排名第四十八,稳稳地落选了。
可她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青阳书院的大院长谢仪先生致仕前曾为太子太师,与当今皇帝有师生之情。东平县主又是皇帝的堂妹。于是她央求皇帝写了封手书,自己又准备了一份厚礼,想来走个后门。
自家儿子的成绩不差,又有皇帝担保,此事该有十成的把握。东平县主想到这儿,心也安定了些。正此时,有学生入内通报:“请县主移步,先生在等您。”
正值学生们下晚课,书院里十分热闹。东平县主一路逆着人/流而行,穿过一道宝葫芦门,四周骤然安静下来。
此处当是先生们日常起居的馆舍。东平县主跟着学生进了门,在侧位坐定了,四下张望。房间里的摆设古朴雅致,一扇朱漆花鸟大屏,将正厅与耳室隔开。屏风后缓步走出一人,手中玉骨镶金的折扇“唰啦”一声展开,轻轻摇动。
“谢……”东平县主话刚出口,就噎在了喉头。眼前这人约摸二十岁的年纪,虽穿着一身绛色学士服,可明显是个女人。这人的面容又有些似曾相识:“……谢莞儿?”
可不就是谢仪的那个独生女么!两人昔日相识,但却算不上朋友。那时谢又清性子冷僻又不善言辞,经常受她们的作弄。今日来之前,东平县主还特意打听了,知道她不在谢仪身边。怎么出来的却是她?
“县主,这位是我们算学直讲,谢又清谢先生。”一旁的学生提醒道。
谢又清的名字,这两年可是传遍了天下。她的算学专著被户部立项,本人更是获得了朝廷嘉奖,成了国子监花名册上唯一的一位女学士。
曾经那个自己最看不上的野丫头,如今竟改头换面,成了名动天下的学者?这怎么可能!东平县主心下生疑,觉得自己莫不是认错了人?这张脸确实是谢莞儿,可行止做派间的从容气度,却与以往判若两人了。
不过几年的光景,一个人的变化怎么能这么大呢?
谢又清并不理会对面投来的探究目光。她在主位上泰然落座,折扇微摇:“大院长外出云游去了,一切职务由我暂代。县主有什么吩咐,与我说也是一样。”
这如何能一样?东平县主问道:“谢仪先生何时回来?”
“不好说。少则三五个月,多则数年。要么,您等我父亲回来再说?”谢又清侧目看着她,淡淡含笑。
这可耽误不起。东平县主一咬牙,心想,以自己的身份,谅她也不敢为难。再说,谢莞儿小时候就那副怂样,现在又能强到哪儿去?想必等会儿见了皇帝的手书,一样吓破了胆。
“与你说也并无不可,”东平县主挺了挺胸脯,在先前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从怀中掏出皇帝的手书,道,“这是皇帝中旨,你且看看。”
谢又清收了扇子,抬手点了点。一旁的学生立刻接过来,双手递到她面前。
谢又清笑了,清雅的眉微微扬起,道:“原来是为了这事。这个柳丰我有印象,资质不错,只可惜运气差了些,正赶上这一届良才扎堆,显不出来他。他若是去年来考,兴许是能考上的。”
看来有戏?东平县主心头一松,语气也跟着柔和了不少,道:“可说是呢,这孩子聪明着呢,就是运气差。我想着,这四十八名与三十名也查不了多少,不如……就多给一个名额吧?”东平县主顿了顿,目光往皇帝的手书上一瞟,道,“我们可是皇室宗亲啊。”
谢又清挑唇:“县主说的是。”
东平县主心头一喜。又听谢又清说道:“这么说起来,三十一名差得更少。”
东平县主脸上的笑容一僵。
谢又清开扇,靠坐在太师椅上,淡淡说道:“县主有所不知,我青阳书院的立身之本,便是公平二字,从不为谁开方便之门。求学之路,无分高低贵贱。令公子资质尚可,不如回去好好准备,明年再考。相信能有个好成绩。”
明年再考,那岂不是要白白荒废一年?这么大一个书院,多收一个孩子是什么难事?这谢又清分明就是存心刁难。东平县主有些气不过了,冷冷看向座上的人。自己这么好声好气地同她商量,她竟如此不识好歹。
东平县主指了指皇帝的手书,道:“你可看清楚了,这是皇帝的意思!你要抗旨不成?”
谢又清挑唇一笑,道:“朝政大事尽决于内阁。没有圣旨,又何来抗旨之说?县主莫诓我,这就是封普通的书信罢了。”
“你……”东平县主被噎得难受,心思一转,道,“就不能再商量商量么?听闻青阳书院正打算扩建,我夫君是山东布政使。这批地的事……”
谢又清摇着扇子的手顿了顿,双眼一亮,眸中光芒崩现:“县主的意思是,只要我收了令公子,那您的夫君就能给书院批地了?”
东平县主挺了挺胸脯,说道:“关上门,都是一家人的事儿。你与我方便,我自然与你方便。”
谢又清怔了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先是假传圣旨,再是以权谋私。柳大人,您可还坐得住?”
朱漆屏风“砰”的一声被推倒了,山东布政使柳怀明大步走出来,一张脸憋得通红。他今日陪同京城上官来视察,本想借着书院给自己长长脸,谁料正遇上自己的夫人给儿子走后门,还说出那许多目无王法的话来。看两位上官的脸色,恐怕他今年想要调回京城,又没有指望了。
“你这疯妇!在这里胡吣什么!”柳怀明一把抓住东平县主的手腕,将人从椅子上拎了起来。
东平县主吓呆了,她岂能想到丈夫就在这里?再看看屏风后站着的那几个穿着官服的人,霎时便知自己惹了麻烦,吓得脸色灰白。她同柳怀明的婚姻本是下嫁,刚成婚的时候在婆家很是趾高气昂。可随着宗室衰微,她的地位也是一落千丈。如今在丈夫面前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东平县主吓得直哆嗦,刚才的威风一点也没有了。她慌乱中抬眼,正看见谢又清折扇挡着半张脸,眸中是掩不住的嘲笑。她明白过来,自己从一开始就是被这女人设计了!
“谢莞儿!”东平县主尖叫着便要扑上去。
柳怀明却一把将她甩到身后,高喝道:“蠢妇!还敢造次!”
几个小厮上前,将东平郡主架起来。她发髻松散,衣襟歪斜,果真像个疯子。柳怀明再不愿看她一眼,而是上前一步,向着谢又清躬身行礼:“谢先生,在下治家不齐,唐突您了。”
谢又清收起折扇,缓缓站起身。她深谙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更何况眼前这位是本地的父母官,不好闹得太难看:“柳大人言重了,尊夫人不过是爱子心切,人之常情。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在书院里当值,比这更过分的都见过,相信京城的几位上官亦能体谅。当然了,我青阳书院也会一直秉公守法,保持学者风骨,绝不为权贵折腰。”
“说得好!谢先生的风骨我等见识了,真是学界楷模。”一个穿着绯色官服的男子抬手击掌,道,“柳大人,今日也辛苦了。快带你夫人回家去吧。”
此人名唤沈卿彦,是督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之一。今日同行的众人中,他品级最高。他发了话,众人自然应和。柳怀明松了口欧气,象征性地又请了一次罪,就要带着东平县主离开。
东平县主心中满是绝望。她知道自己闯下大祸,回去之后定然不会好过,内心对谢又清的恨意又多上三分:“谢莞儿,你好歹毒!难怪唐翊不肯娶你!”
四下里空气倏然凝固。所谓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这县主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戳了谢先生的痛处。一旁站着的学生都不禁替她捏了把汗。
柳怀明面色一凛,知道是捅了马蜂窝,急忙吩咐小厮:“快走!”
“慢着!”谢又清高喝一声。
除了京城来的那两位上官,其他人都绝望地闭了眼。
谢又清缓步走到东平县主面前,折扇微摇,大袖宽摆,长衣当风。两人相对而立,一个是高洁清雅的学士,一个是衣衫凌乱的妇人。谁高谁下,当即立判。
谢又清冷声说道:“当初你嫉妒我与唐翊有婚约,将我推进水池,险些害我性命。若不是你父亲昭郡王亲自登门致歉,我又岂会容你?谁恶毒,谁大度?柳大人,您来评评理。”
柳怀明也没料到她们俩竟还有这样的过节,一时吓得额头冒汗,急急道:“自然是谢先生大度!贱内年幼时不懂事,请先生海涵!”
谢又清并不回话,又看向东平县主,说道:“县主久居于深宅,不知天下大势。无妨,我教给你。我现在是国子监在册的大学士,皇帝见了我也要下辇见礼的。你身为宗室女,这些礼数,亦当懂得。”
东平县主恨得牙根痒痒,却被柳怀明死死地捂住了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柳怀明早就没了底气,低声说道:“谢先生教训的是,都是在下治家不严,回去了一定好好管教。”
谢又清眸光微转,眉若青峰,眼若寒潭,眉眼间封存着万里冰霜。她长身而立,睥睨众人,道:“我早与唐翊退了婚,是我不要他了。你们可听清了?”
“听清了,听清了。”众人讪笑着搭腔。
谢又清却失了兴致,对一旁的学生吩咐道:“十三,送客。”
“告辞,告辞。”
众人快步离开青阳书院。沈卿彦走在最后,回头看了看高高的牌匾,对身边人道:“可真是一出好戏啊。”
“此话怎讲?”
沈卿彦一笑,道:“这位谢先生定然是得了消息,知道国子监正在严查违纪之事,故而特意做了这场戏给我们看。一则,显示了青阳书院刚正不阿的风骨;二则,借此机会拿住了柳怀明的把柄。皇帝那封信可还在她那儿,她若参柳怀明一个以权谋私之罪,那封信就是物证,我们几个就是人证。柳怀明被她抓住了短处,想必也不敢不给青阳书院批地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谢又清可是个狠角色。”沈卿彦摇晃着脑袋,负手对身边人说道,“唐翊,幸好你没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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