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止有关先皇对濮王追封的圣旨已颁,赵顼在平日用于听政的垂拱殿里召见了吴奎。
吴奎是谁?
他是赵顼继任皇位后,在三月时新任的参知政事。
确切的说,宋朝是没有宰相这一职位的。它将宰相的权力一分为三,一个朝代,同时能有好几位“宰相”和好几位“副相”。而吴奎新晋的这个“参知政事”,则是“副相”之一。
也就是说,这赵顼刚一继位,就先提拔出了一个“副相”。
为什么?
这还是跟这次“濮议之争”的后续有关。
虽说欧阳修是离开东京、去到亳州了,但朝堂里,不有个韩琦仍旧还在嘛?
韩琦在朝堂中的地位,不仅不比欧阳修低,甚至比起欧阳修来,他可能稍微还要更高些。
和欧阳修一样,韩琦也是当时支持英宗追封濮王的大臣之一。这样的情况下,哪怕欧阳修不在,赵顼想撤回对濮王的追封也仍旧很难。所以,他迫切地希望能有个大臣大胆地站出来,同韩琦一干人等抗衡,替自己解决这个难题。
令他些微感到诧异的是,这个大臣并非自己设想中的司马光,而是吴奎。
在此之前,为了濮王一事,赵顼也曾多次召见吴奎。大抵也算是借着探究吴奎对濮王一事的看法来了解吴奎吧,经由濮王一事后,赵顼对吴奎便已是十分信任。到了今日,他将吴奎召来,目的却是与此前的每一次都大不相同了。
“卿家以为……我朝当今的现状如何?”
眼见着吴奎进入殿内,赵顼甚至起身来迎。
先着吴奎半步,阻了他还未行完之礼,赵顼只与他寒暄了一两句,便沉吟作问。
吴奎直起身来瞧了赵顼一眼,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内忧外患。”
大约也是性子有些刚强,他皱着眉毛耸着鼻,半点也不避讳,实话实说。
霎时,赵顼喜上眉梢。
他想做的是太/祖仁宗那样能够千古留名的明君,耳朵里想听的,自然也不是身边那些人用来阿谀奉承的体面话。反而,他想听的,恰恰好便是吴奎说的这句“实情”。
内忧外患……
若不是为了这四个字,他又何须费了那样大的力气去更改先皇的旨意?
濮王是否应当追封,先皇旨意正确与否,自有其他人来进行评说。更改先皇旨意一事,若是放在平常,他不会做。因为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但如今,他做了。所为的,也不过是为了“内忧外患”这四个字罢了。
初等帝位,他心里踌躇满志。
他何尝不想大展手脚,创一个太/平盛世?
可如今,摆在他面前的大宋是怎么样的?
国家内部冗官、冗兵、冗费,国家外部又是群狼环伺、虎视眈眈。
这大宋看起来,是那样的繁花似锦,可内部早已矛盾丛生、腐败透顶。只如一面风化已久的颓垣断壁,任谁来轻轻一推,都能叫它顿时倾塌。
若不改革,这大宋还能有救吗?
赵顼能想到的,只有变法。
既然要变法,那势必便要启用新人和能人。否则,那变法变到最后,也不过只能是“一切如常”、不了了之罢了。
“卿家以为,内忧外患的大宋,应当如何来治?”
赵顼的眼睛里仿佛有光,这回问得,比起方才要迫切得多。
吴奎是他借由濮王一事挑出来的人。
这个人,性格十分刚强。废除追封濮王一事,之所以能成,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在与韩琦等人反驳之时,态度尤其强烈、半步也不肯退让。
这样的人若是能赞同变法,那他便也实在不必担心变法会因朝臣的反对而夭折。
只是……
这一回,吴奎却没能像之前一样,立刻给出赵顼一个答案。
他抿着唇,思虑良久,最后终于抬头,“臣以为,治国一事,应当顺应天命,合乎人心。”
能被赵顼挑选出来,作为第一个启用的“能人”,吴奎自也是什么无能之辈。
他听不出赵顼迫切的心情、听不出赵顼想要阔刀大斧地改变朝廷现状吗?
当然不是。
他只不过是觉得,这事做起来,实在是太难了。
大宋现有制度这一块,牵扯的利益太广。若急在一时改变,那要动的人的利益实在太多。这不仅仅是关乎于士族官员的利益,更也还牵扯到了部分百姓的利益。
好比说“三冗”里的“冗兵”吧,大宋之所以会有“冗兵”这个问题,不就是因为大宋开国之后,为了防止平民闹事起/义,将那些破产失业的百姓和各种不服管理的刁民,都收/纳到军/队里才造成的吗?
从前没闲养过他们倒也还好,现在他们都尝到了甜头,你转过脸来要动这一部分人的利益,说不养他们就不养了,他们分分钟起/义给你看你信不信?
心思百转千回,最终,吴奎甫才说出了“顺应天命,合乎人心”这八个字来。
言下之意,也就是在劝赵顼,虽然这大宋眼下内忧外患,但实际上,现在的大宋也实在是不适合发生太大的变动。否则,不管是朝堂上的官员,还是民间的百姓,都容易发生动荡。如真是这样,那还不如顺应天意好了。
核心意思,大概就是一个字,“等”。
等到什么时候?
天时地利人和。
赵顼听完,顿时大失所望。
在他看来,“等”,是这人世间最空洞的一个字眼。这“等”,究竟是要“等”到什么时候?是“等”到“三冗”问题越拖越严重?“等”到大宋负荷运转到再也运转不下去?
难道就算“等”到老百姓也过不下去、要揭竿起/义的时候,他也还是要坚守“顺应天意、合乎人心”这八个字吗?
摆了摆手,赵顼让吴奎退了下去。
“顺应天命,合乎人心……”
一个人在垂拱殿里呆坐许久,赵顼蓦地低声轻念。
念完,只觉得心里头一阵空落落的。
就算大宋在他的手里,未能越变越好,但怎么着,也不能越来越差吧?
顺应天命,合乎人心……
吴奎给的这八个字,未免也太过可笑。
*
处在皇宫之外的嵇尚,并不知道皇宫里产生了怎样的变动。
约莫是五月初的时候,他便在最新的邸报上,看到了朝廷上官员的些许变动。
首先是同欧阳修一样的三朝老臣、一代名臣韩琦韩相公,继欧阳修之后,同样也在被御史台的人弹劾过后,十分坚决地请辞官职。
嵇尚并不能确定,韩琦请辞官职的这份坚决里,有没有介怀赵顼废除濮王追封的因素在。也不能确定赵顼是否同样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才没有对韩琦多作强求。
总之,就他这么一路看下来,韩琦请辞成功的速度,的确是要比欧阳修快上许多。他几乎是刚提出请辞官职,没过多久,便被任命为镇安和武胜军的节度使及司徒,前往相州。
当然,这其中可能也包含欧阳修“案情”复杂的原因在。
而跟着韩琦之后,另外的一场“职员”变动,便是发生在刚任参知政事不久的吴奎身上了。
这参知政事才刚做没多久,吴奎竟然就被委任到青州做知州了。
和欧阳修、韩琦这种主动请辞官职后,“勉强”才被外放的情况不同。吴奎这样的,离开了东京,等于就是直接退出了政权中心了。
这属于贬谪。
从“副相”,到退出政权中心,其中差距不可谓不大。
而这事的关键,是在于吴奎被贬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抓着那弹劾韩琦的御史不放。
那弹劾韩琦的御史,是用什么理由来弹劾韩琦的?
他说韩琦历任三朝权相,专执权柄,使得君弱臣强。
讲得直白点,这不就是红眼病吗?
嵇尚打心里头觉得,韩琦被弹劾的这个理由,比欧阳修还更扯一点。
好歹人欧阳修以前还有一干风流史,你弹劾他“通/奸”,怎么也能攀上一句“无风不起浪”。但韩琦这……
Emmm……人家是干预人皇帝亲政还是咋的了?
如果人家真是“专执权柄”了,那御史,恐怕也就未必敢递那道弹劾的折子了。
这事儿,即便嵇尚本人不在朝堂之上,但也大致可以想象到,满朝上下都对这道弹劾的折子感到质疑的场景。否则,这吴奎前几天才刚跟人韩琦“吵完架”,也不能特意为了韩琦,参了那御史一本。
结果,事情的转折就发生在这。
作为收到弹劾折子的人,赵顼同样也没觉得韩琦专权、骑到自己这个皇帝头上。得了吴奎参上来的折子,他倒是也罚了那污蔑人的御史,把人给贬成了翰林学士。
只可惜,吴奎性子又直又刚,显然是对赵顼的这个处理感到不满意,于是又上了一道折子说这样不行。
你看当时污蔑欧公、也就是欧阳修的几位御史,都直接被贬到地方去了,怎么到了韩公、也就是韩琦这,就对御史轻拿轻放了?你作为皇帝,对同样的事,却是两种态度,是不是不大得体、有失偏颇啊?
总之,诸如此类。
要说宋朝的皇帝,那的确是极具人情味,可再怎么说,皇帝仍旧是皇帝。
我决定都做了、旨意也都下了,你还来告诉我不可以?那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质疑我的决定做得不对?还是觉得我这个皇帝做得不公正呢?
从邸报上的内容来看,事情的结果大致便是如此。
赵顼恼了吴奎,于是不仅没有更改对那御史的决定,反倒还把吴奎给撸去了青州。
要说按这个因果顺序来缕,逻辑其实也说得通。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嵇尚心里总是觉得有那么点儿不对。
一个值得新皇刚登记就扶持到“副相”位置上的人,就算不是新皇的心腹、也至少该是和新皇志同道合吧?要不然,人家放着自己的心腹不提拔,干嘛要提拔你?
可……在这短短的一个月多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能让赵顼这么快就厌烦了和自己“志同道合”的吴奎呢?
嵇尚心中疑虑,却是还未来得及求解,便又将这个问题匆匆放下。
因为这个时候,林深带着他亲自去请的张先,一道从临安府赶回来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