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今岁七十又七,虽是年事已高,但瞧起来也仍旧是精神矍铄的样子,不显老态。
甚至,他一路从临安府跋涉至东京,面容上也仅仅是略显疲乏。只稍是休整了一夜,隔日便又参与了林深特办的饮宴。
饮宴的规模并不大,直白来说,其实就是简单地来请张先吃顿饭。不过是这顿饭有点特别,宴席并未摆在东京的任何一家酒楼里,而是摆在了秦楚馆里罢了。
张先那样风流的人物,同湘娘自然也是熟识。以往还在东京的时候,他便是这东京大小青楼里的熟客。今日这宴席若是摆在别处酒楼,张先反而可能不如现在这般高兴。
“若非是林家郎君想着要办个评花会,亲自到临安府将大人请回了东京,恐怕是湘娘这辈子也再见大人不得了。想来,也是南方水土养人,大人只看得到‘眼前人’,却是早忘了这东京里的那些莺莺燕燕了吧?”
湘娘眼里生波,半是埋怨,半是揶揄。
只是话完,她还是挽袖,亲自替张先斟上一杯佳酿。
“哈哈,这你可是冤枉老朽了。”
张先倏然一笑,对着湘娘比出了两根手指,“这东京的佳人,和临安府的佳人,是这人世间,不同的两种绝色,老朽两种都看过,却是一种都不敢忘。”
神情之认真,恍若二者的取舍,于他而言,真就是人世间最难的难题。
湘娘听完,登时便乐得喜笑颜开。
独独是一旁的嵇尚,看着看着,便有些目瞪口呆。
他从不知道,一个男人要讨一个女人的欢心,原来竟是这样容易的一件事。
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他从前见过的女人就太少。
脑子里没来由地想起野瓦子里,第一次遇见郜懿时的场景。嵇尚觉着,那个时候的他,若也能像这张先似的游刃有余,兴许就不会在当时,被黄庭坚“嘲笑”得那般狠了。
“大人尽会说些好听话。”
湘娘面上虽是开心了,但嘴里却还是没有放过张先,“奴可是听说了,大人如今又多了个‘张三中’的名号。若大人都来了奴这秦楚馆,也不赠首诗词,那奴可就要伤心了。”
早不知道多少年前,湘娘就再没有亲自伺候人了。这会儿之所以来亲自替张先侍酒,还不就是为了向张先讨首词作?
这张先,便是与当年的柳七如出一辙。
举凡是青楼出身的女人,便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
为什么?
自是因为他的词足与当年柳三变的词相提并论。
若他能为自己馆里的小姐们写上那么一两首,那她这秦楚馆,大抵便又能是好一阵风光。
只是……
“张三中?”
张先双目微怔,些许错愕。
显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名号。
“这个我知道。”
不等湘娘开口,另一边的林深抢答,“舞雪歌云,闲谈妆匀。蓝淡水深染轻裙。酒香熏脸,粉色生香,更巧谈话,美性情,好精神。江空无畔,凌波何处。月桥边,青柳朱门。断钟残角,又送黄昏。奈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
正是张先前些时候为人写下的一首《行香子》。
林深摇头晃脑,特意用着从青楼女那儿听来的曲调,一字一字地唱了出来。
唱完,他方才继续补充,“大家都说,张公这一句‘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写得极好。几乎是将小女儿心里的那点儿女情长都给写出来了,所以私下里,便有人替张公想了‘张三中’这个名号。”
林深同张先的关系,并不如湘娘同张先那般亲密。所以,湘娘能亲昵地唤张先一声“大人”,他却只能规规矩矩地叫一句“张公”。
在林深和湘娘、甚至是其他绝大多数的人看来,“张三中”这个名号,不管怎么说,也相当于是一种认可。
林深原来还以为,自己这么解释完,张先能觉得开心呢。却没想到张先听完,竟是意料之外地不以为意——
“如果是这样,那还不如叫老朽‘张三影’呢。”
“……张三影?”
这回,倒是轮到湘娘和林深感到猝不及防了。
只有嵇尚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蓦地抿唇轻笑——
“可是一作《天仙子》里‘云破月来花弄影’,二作《生查子》里‘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三作《剪牡丹》里‘柳径无人,堕絮飞无影’?”
对他来说,“张三影”这个名号,可比“张先”这个名字要熟悉得多。
果不其然,一听完嵇尚的提问,张先登时乐得前仰后合,“小友说得不错,只有这三句,方是老朽平生得意之作。”
刚开始的时候,张先只以为嵇尚是个平常的后生。
毕竟临安路远,作为嵇尚唯一的名头,“玉郎”这个名号,影响力实在是不足以传到南方。所以比起嵇尚来,张先还是更乐得把注意力放到面前的舞女身上。
腰肢细摆,娇娥轻轻舞。
这可真是女子最美的姿态之一。
只是此番过后,情况便又与先前有了些不同。
能这般轻松地从他那样多的词作里,找出他所说的那三个“影”。且不说这嵇尚,是否便是自个儿的推崇者,但最起码的,他应该是懂他。
“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柳径无人,堕絮飞无影”……
世人道他佳句良作许多,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独有这三句,才是他生平的得意之作。
大抵是有些自己疼爱的孩子被人夸了的骄傲在作祟,张先兴致突起、猛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三步并作两步走,行至嵇尚身边,便是非要同嵇尚干杯不可。
酒过三巡,这才算是尽兴。
一场饮宴,嵇尚同林深和着张先的兴致,硬是闹到了半夜。
等到张先总算是兴意阑珊、开始困乏的时候,都已经过了大宋朝的宵禁时间。
没辙,几人只能让湘娘开出几间厢房来,在秦楚馆里暂且住下。
第二日。
嵇尚起来的时候,精神恹恹,脑子里一阵钝钝的疼。
昨日夜里,他实在是被兴起的张先灌酒灌得有些太狠了。
反观张先和林深,一个两个的,明明喝的酒比他还要多上许多,今日一瞧,却也只有他们两个看着跟没事人似的。
出了秦楚馆,张先提出要去看当年旧友,便带着随身跟着的侍从离开。
嵇尚原本也想着跟林深分开,回家去补补觉、醒醒酒的。可没想到,他这边话还都没开口呢,那边就又立马被林深给拉着去帮忙了。
帮什么?
当然是帮着给接下来的评花会出主意了。
如今,这张先已在东京。这勾得青楼女来参加评选、吸引东京百姓来观赏评选的先决条件都有了。剩下的可不就是些置办场地、规划流程的琐事了?
显然,林深也不指着这一次的评花会能办得有多豪奢。毕竟,这离英宗驾崩可还没过几个月呢。若真要将这评花会办得像上元灯结那样盛大,且不说他林家的财力如何,便是礼制规矩这一块,他也说不过去。
所以,在林深的设想里,这评花会其实也用不着准备多长的时间。如今已是五月初,十数日的时光,要办好余下的那些琐碎事,应当已经足够。
嵇尚抵不住他的请求,到底也还是前去帮忙了。
*
或许真的是因着有嵇尚这么个“作弊利器”的缘故,总之,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布置着,等到五月中旬的时候,评花会也总算是按照林深的设想一般如期而至。
听从嵇尚的建议,林深将举办评花会的地点定在了内城里的一处瓦子里。
瓦子里有栏杆隔开、棚子搭建的各个“勾栏”,原本也是为了给那些“民间艺术家”们用来表演的。
某种程度上来说,“选美”当然也算是一场“表演”。
因为你不仅得向观众展示你的“美”,同时,你还得向观众展示你的才艺。
在宋朝,青楼业的发展不仅迅速而发达,各个青楼与青楼之间的竞争,同时也十分的激烈。
就算没有评花会,青楼里妓子的竞争也仍是如此。
容貌妍丽,这是基本条件。但是,能被出身于正经妓馆的妓子里,你一一看过去,能有几个是长得不好看的?
所以,要想出彩,你不仅长得要好看,同时你也还得要有自身的才艺。除了琴棋书画你得要有一项拿手,最好,还要有些足以歌咏的诗词歌赋。
比如郜懿。
她之所以能被湘娘寻去秦楚馆,容貌姣好当然是前提,但最重要的,不也是因着她得了“玉郎”的一首《望江南》,并亲以琵琶谱曲,使其在东京一时流传吗?
大抵如此。
林深在考虑举办评花会的场地时,嵇尚就曾经分析,“这东京里的青楼女,足有数千名,而你这评花会却统共只办三日,势必不能叫她们一个一个地展示琴棋书画。那么,在刚开始的时候,倒不如把整个瓦子都租下来,叫她们分别在不同的勾栏里、同时展示。这样,不仅省了力气、省了时间,到时候能容纳的人也都还能更多些。”
林深听完,仔细琢磨了两下,到底还是选择采用。
怎么说呢,选用嵇尚的法子,并不是没有弊端的。比如,让小姐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展示,那也势必不能叫所有的来客都一一观赏完全了。
但……如果要同耗时耗力这一点比起来,那似乎,也还是嵇尚的这个法子要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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