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得了郜懿所在的秦楚馆,嵇尚昂首望着门额,虽早有设想,这会儿却还是觉得新奇。
青楼应当是怎样的?
约莫是花红酒绿、流金淌银,处处彩带铺开,总有丽人懒椅栏杆,笑意盈盈。
电视剧里就是这么演的。
可若是有人亲自来这宋朝瞧上一眼,便该知道,比起“秦楚馆”这直白的门额馆名,这秦楚馆的房屋本身,实在是不像是个青楼妓/馆。
兴许……反倒是林深他家的“林木正店”打扮得更像个寻欢作乐的地方?
嵇尚心里想着,忽然便用奇怪的目光,悄悄瞥了身边的林深一眼。
事实上,这整个东京城里,不仅是林深家的林木正店,包括樊楼,举凡是办得大些的酒家驿馆,打扮得其实都大体相似。
他们总会用细竹和铁丝做骨架,在门口撘出一个门楼,然后又在骨架上缠绕各色的彩带,缀以鲜花。四周围上被称作“拒马杈子”的栏杆,只留这道彩色的门楼来让客人出入。
这道门楼,大抵也有着迎客的意思,于是便叫“欢门”。
总之,鲜艳至极。
同其相比,这秦楚馆实在是简约的可以。
门庭朴素,只隐隐能瞧见石墙里撇出的几簇细竹。若非是门户大开,当真就像极了某位富人家的宅院。不过是占地面积比起别人家要格外大些罢了。那素朴的门面,哪比得过两边的酒家鲜艳夺目?
“在这东京城里,能把妓馆开在御街上、还开得这般大的人不多。所谓‘秦楚潇湘销/魂馆’,御街上的两大妓馆,在整个东京,都是数一数二的。”
林深到底是在开封府的本地人,此时刚一见了这秦楚馆的门额,便立刻侃侃而谈。
秦楚馆的门口总有人们三三两两地结伴进出,林深像是司空见惯,也没理会,引着嵇尚和黄庭坚两人熟门熟路地绕过了馆里精巧雅致的小前院,进到了秦楚馆的正堂。
想来,在以往的那些年月里,林深也真是不曾少来。
嵇尚随意想着,便开始打量起这秦楚馆的正堂来。
四面挽起的竹帘、雕刻精致的门梁、以及懒起慵整妆的各色仕女画……
怎么看,也都还是不像个妓馆,反倒像极了供给仕女们集会的馆阁。
也许……这也是宋朝崇文政/策下,另一种独特的社会现象……?
嵇尚稍稍拧眉,也并不是很确定,却也还是觉得,类似这样的布置,实在是比影视剧里的青楼叫他看着舒畅得多。
“咦?原是林家郎君来了。前两天依依还来说,郎君这样久不来,怕是都把她给忘了呢~”
女人调笑的语气里充满了戏谑的意味。
嵇尚打量正堂的目光一怔,同着黄庭坚一道回身去望,只见身后楼梯上,一约是四十出头、却仍旧体态风/流的女人正扶着把手缓缓而下。
“在下这两日结识了新友,今日来,便是想带着他们来见见馆里新来的那位郜六娘的。依依那里,还相烦湘娘替在下去解释解释了。”
林深嘴角勾着笑,同着那鸨/母有来有往地打着交道。
所谓的“依依”,大体是他在这秦楚馆里的某位“红颜知己”。他未必真就将这位“红颜知己”放在心上了,只是那鸨母这么说了,他便也乐得这样逢场作戏。
“郜六娘?”
湘娘斜了林深一眼,语气有些意味不明,只嘴角还挂着笑,端的是韵味犹存、风情万种。
“郎君可能不知,近些时候,举凡是到我秦楚馆的,就没有几个是不想见我们六娘的。郎君是秦楚馆的常客,奴家倒也想给郎君开个方便,可这见不见的……着实也不由奴家决定。”
湘娘盈盈而笑,自有一股成熟女人的味道。
她当然不是趁郜懿当红而“坐地起价”,也绝非是想敲林深几人的竹杠,而是就像她说的那样,他们能不能见到郜懿,全凭郜懿自己喜欢。
这便是上等妓和下等妓的区别。
又不是什么得罪不起的世家子弟,郜懿又有什么非见他们不可的理由呢?
湘娘嘴上说的委婉,实际还是在替郜懿拒绝。
想来,这些日子以来,郜懿见过的人实在是不少。事先,也应当是提前嘱咐过这位鸨母湘娘,请她推却掉那些不必要的来客。
林深听出了湘娘话里的意思,并不像那些自觉“白来一趟”的客人那样生气,只是突然转过半边身来,看着嵇尚似笑非笑,倒把那仍站在两阶楼梯上的湘娘看得莫名其妙。
看什么看?反正……反正我是不可能自己去说自己是“玉郎”的!
耳根蓦地泛起霞色。嵇尚分明看懂了林深眼里的意思,却还是假装成什么都没看到样子,连忙把脑袋撇开,只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咳哈哈哈咳咳哈咳——”
黄庭坚一时忍笑没忍住,呛着声边笑边咳。
“这位郎君……?”
湘娘蹙着两弯柳眉,看看黄庭坚,又看看林深,越发弄不明状况。
“咳——”
黄庭坚没等嵇尚和林深去问,自己就好了。他以手握拳,置在嘴前假意咳了一声,又变作先前文质彬彬的模样,只脖颈间还存着一层剧烈咳嗽后残余的薄红。
“妈妈可知这位郎君乃何许人也?”
拿开握拳的手,黄庭坚自然地走到嵇尚身边。
指着嵇尚,却是在对湘娘问话。
他与林深不同,这是他第一次来这秦楚馆。与那湘娘并不熟悉,于是也不似林深一般直接唤湘娘的花名,只如普通的客人见了鸨母,喊她一声“妈妈”。
“哦呜?”
湘娘眼里含笑,也不再皱着眉。尾音拖得极长,却是将视线落在了嵇尚的身上——
“不知郎君何许人也?”
初初从楼上下来,她便注意到了这位只静立一旁、却并不出声的郎君。
谁人不爱颜色好?
男人大多都爱女人姣好的容貌,哪知女人其实也大体相似。
嵇尚长得好看,其实是绝大多数人的共识。
大学里的时候,时常,嵇尚的鼻梁间都会架着一副金边眼镜。并不是因为他近视,而是因为他爷爷年轻时留下的一张照片。一张带着金边眼镜、垂首习书的照片。
充满了“文化人”的韵味。
年幼时,嵇尚总觉得那是金边眼镜带来的气韵,于是时常带着,等到后来,便也就成了一种习惯。
大学女生谈论到他的时候,他偶尔路过,也会听见那么一两句。她们说,不带眼镜的他,像是古代清俊如玉的翩翩公子。
虽然,比起“如玉公子”的形象,她们可能更喜欢带眼镜的他。
似乎是出于什么“禁/欲”的设定?
嵇尚弄不大清,但也到底有了“自己长得好像还不错”的概念。
常来的林家郎君和另外不相识的两位郎君里,湘娘一眼便看到了其中的嵇尚。
先前要同林深打招呼,便也没来得及问,此时既然有人提前说了,她便也顺势追问下去。
嵇尚感觉到湘娘投来的目光,脑子里的弦瞬间紧了紧——
这样一来……不还是要让他说他是那个“玉郎”吗?
嵇尚懵了懵,沉默片刻后,这才对着湘娘拱了拱手——
“在下嵇尚嵇修文。”
到底还是说不出“玉郎”这两个字来。
“郎君这是——?”
湘娘诧异,身子往一边侧了侧,算是避开了嵇尚行的礼。
这东京城里的老少爷们,她见识的也多了。都是来找乐子的,脾气好的,就像曾经的柳七和往年的欧阳相公,每逢相见便笑笑嘻嘻的,也算对她们这些妓/子高视了,哪还见过有人这般规规矩矩地对着妓/子行礼的?
心里瞬时间的诧异有点打乱了湘娘面上惯是波澜不惊的浅笑模样。
正是疑惑间,还是林深的几声朗笑,打断了空气里一时的沉顿。
“湘娘不知,我这二位好友可都不一般。”
林深并不提嵇尚先前拱手作礼的事儿,走到黄庭坚和嵇尚两人的中间,先是拍了拍黄庭坚的肩膀,“前些时候礼部试放榜,这位黄庭坚黄鲁直便在榜中。等再过些时候,他还要入宫参加殿试。说不得等他下次再来,便是新科状元了。”
说罢,林深又把脑袋偏向了嵇尚一边,拍了拍嵇尚的肩膀,“至于这边这位嘛——湘娘肯定认识了。”
那边湘娘正对着黄庭坚盈盈一拜,刚直起身,便听到林深这句话——
“奴家认识?”
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诧异。
她向前走了一步,又下了一层阶梯,盯着嵇尚看了又看,最后看着林深轻声笑开,“林郎君可莫要诓奴。”
“没有诓你。”
林深眯着眼笑,“这位刚刚不是说了嘛,他是嵇尚嵇修文。是湘娘没有记起,他就是人人都说的那位‘玉郎’啊。”
“啊——”
湘娘拈指掩唇,小声急呼了一下,这才觉得事情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原来,这位便是玉郎……
“怪不得林郎君笃定了六娘一定会出来。”
湘娘浅笑,侧过身子,让出了通向二楼的路来,“如此,便相烦三位郎君随奴上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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