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相见,美人芙蓉面。应是鬟翠欲夺艳,不及东风多爱怜,一双媚儿眼……”
嵇尚一双仿佛墨色染开的眼睛,轻轻落在那珠翠鬟鬓、朱粉冶艳的女人身上,只稍忖了片刻,便徐徐笑吟。
应是鬟翠欲夺艳,不及东风多爱怜,一双媚儿眼……
玉郎这是夸自己再多艳艳珠翠,也还是一双眼睛最好看吗?
女人失了神,抬眼看着嵇尚嘴边的笑,忽然便觉得,汴京的传闻,原来全都是真的。
“玉郎”竟果真是这般面如冠玉。
他说东风怜她,予了她一双春水般柔媚的眼睛。可她却觉得,这东风真正爱怜的却是他。否则,他嘴边的笑,怎会像极了春日的山泉,清冽得干净?叫她一个俗透了的女人看了,也只觉得心思清净。
那女人直勾勾地看着嵇尚嘴边的笑,看着看着便失了神,连手里紧攥着嵇尚袖口的力道,也不自觉地卸下了许多。
“若在下真如娘子所想那般有用,那这首词,便大概也能帮上娘子些许。”
嵇尚还在笑,那女人却是猛地一下惊醒。
只是……
他怎么知道了她的身份,也还是这般彬彬有礼地唤她“娘子”呢?
女子面上一热,似是忘了自己冶艳的妆容,竟也像个单纯的小女儿般,羞赧地低下了头,怕被旁人瞧去了自己的那一抹赤色。
平生二十七年,她还从未得过哪个男子这般温柔以待。
也许,终此一生,她也不会再遇见第二个这样好的郎君了。
只可惜……
生平二十七年,她已嫁过两次人,生过两个儿子。如今身边一个女儿,更是连生父也不知是哪位恩客。
她和他,相遇的年纪不对,时间不对,身份更不对。
以至于,她连恳求去做他的妾也不敢肖想。
手上的力道渐渐松开,女人的心潮重新平静下来。
再抬头,也不再故作妖娆的姿态,反倒如还在良家时的模样,对着嵇尚盈盈一拜——
“奴家郜懿,多谢郎君大恩。”
郜懿……
嵇尚心思一顿,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个名字,好似曾在哪儿瞥过几眼。
回忆良久也没有得到答案,嵇尚便又只好放弃。
非要将历史上的人名,和眼前所见之人一一对应,原本便是他魔怔了也说不一定。
只是,那一直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的鲁直,怎么这会儿就变成了面带揶揄、似笑非笑的模样?
嵇尚不得其解,与郜懿分别后,也没了再继续闲逛的心思,只在回去的路上,才故意用着轻松的语气问起,“鲁直到底是怎么了?为何老这般盯着我看?”
“哦,也没什么。”
黄庭坚笑着摆了摆手。
大抵这时候人们之间的相处,原本就没有那么复杂。一个月的时间,便足够嵇尚将黄庭坚了解个透彻。
他一看黄庭坚此时那模样,嘴角一勾,知道他“不怀好意”,便也真的不再追问。
临了,反倒还特地为了堵黄庭坚的嘴而补了一句,“没什么就好。我还以为是鲁直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
黄庭坚圆眼微鼓,登时被哽了一下。
他摆手,真的只是做样子而已。
一般人听到这一句,难道不该追问一下到底什么事儿吗?
修文这是个什么反应?
挠了挠头,没办法,黄庭坚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来下。
“唉——”
他故意叹了口气,这回索性便不再寄希望于嵇尚来问他,自己停顿了一二息的时间,便装模装样地摇头,“修文今日可真是可惜了。”
“怎么?”
一个跟自己同为二十二岁的人,竟学着四五十岁的长辈那样发出感叹,嵇尚心里觉得好笑,这次倒也还算配合。
谁知,黄庭坚竟又是摇了摇头。
两人间好一阵沉默。
就在两人走回到了州桥上、嵇尚也以为这个话题要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的时候,忽然地,黄庭坚又朗声笑开——
“修文真是作了一首好词!不知江南的春,是否也如这汴京一样,东风拂面、春水如蓝?”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嵇尚反应了好久,直到联系起两人前面的几次对话,这才终于反应过来——
果不其然,他这又是在揶揄他呢。
他写给那郜懿的词,词牌名便是《望江南》。
至于黄庭坚先前所说的“可惜”,大抵说的便是这词若是谱好了曲,流传出去,那郜懿的身价,便必然是与今日天壤之别了。说“可惜”,无非便是“可惜”他不解风/情,错过了一桩艳/事罢了。
要说他来到古代以后有哪里觉得不习惯,嵇尚觉得,这大概便是一点——
这个时代有文化的人说话,大多喜欢弯弯绕绕。
倒不是理解不了,只是总这么的,难免感觉有些太累。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
理解了黄庭坚先前话里的意思,嵇尚嘴角衔笑,故意追问。
说话弯弯绕绕的,换句话说,便是遮遮掩掩。对时下的文士而言,让当事人来猜自己话里的意思,原本便是乐趣的一种。
可现在,话已清楚明白到了这个地步,他若继续再问,黄庭坚又要怎么回答呢?
今日一日下来,他实在是被黄庭坚打趣揶揄得太多,于是此时,他便也起了些坏心思,偏想瞧瞧黄庭坚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是”
出乎嵇尚的意料,黄庭坚笑着点头应和,“这也的确是没什么好可惜的。”
“说不准……修文便是下一个柳三变呢?反正修文胸有笔墨,大可学那柳三变床/上戏水,床下填词。日后人家称起‘玉郎’,说不得也要说上一句‘且作潇洒嵇玉郎’!”
黄庭坚摇头晃脑,笑得春风满面,“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若将‘柳七’换成‘玉郎’……”
“唔,说起来也很顺口……”
时下的人并不忌讳说起青楼狎/妓的那些事儿,甚至于黄庭坚这个已经有了老婆、本身也没去过几次青楼的人,此时提起“狎/妓”这件事儿,神情也十分自然。
柳三变、柳七郎。
这两个称呼,指代的都是柳永。
黄庭坚眼下虽是用柳永来打趣着黄庭坚,但事实上,不管是他,还是嵇尚这个被打趣的人,都没太将这番话放在心上。
他是觉着,年少谁不爱风流?三朝宰辅欧阳相公年轻的时候那都浑成什么样子?就嵇尚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就郜懿这事儿,在汴京众多“风流轶事”里,顶多末位号。
而嵇尚呢,则是觉得没太大所谓。且不说他只是一时兴起,随手帮了帮郜懿,就是所有人都传他像柳永,实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柳永在后世的历史上,好歹也算是有名有号的一位“人物”。
至于吉不吉利、讽不讽刺他仕途不顺的……
嵇尚私以为,反正他也没想着要去搞什么政治。
*
三月初,春阳正旭的时候,凭着一首重新谱了曲的《望江南》,“嵇尚嵇修文”这个名字并着“嵇玉郎”这个称号,果然再一次“火”遍了整个汴京。
所谓“名人效应”的作用,事实上是客观存在的。
嵇尚再一次听得郜懿的消息,还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
“总之,那一首《望江南》刚现世,这郜懿郜六娘便名声大噪。多的是人想去瞧瞧,是怎样的‘芙蓉面’、怎样的‘媚儿眼’,才能被面如冠玉的‘玉郎’给啧啧称道呢。于是没多久,那郜六娘便被御街上一名声在外的妓馆给寻了去,真正成了个官府登记在册的青楼女。”
此时正在说话的,是嵇尚和黄庭坚最近新认识的好友林深林致远。
说起林深,嵇尚他们和他的相遇,其实也并不算是巧合。
毕竟,他们落脚的这家林木正店,就是林深他们家的产业。而林深他本人,则更是店名里所展示的那位“林木”的独子。
一方是在这店里常住的,经常要在店里进进出出,一方是刚开始管事、经常要来店里巡视的少东家,这日子一长,相遇原本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若要追究三人相交的原因,那大概便是彼此合了眼缘、志气相投吧。
林深向嵇尚和黄庭坚传递完自己听到的消息,忽然眼神便落在了嵇尚的身上,似是颇为遗憾,“说实话,我实在也很想知道,那位被修文盛赞的郜六娘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只可惜,没能早点认识你们,到底是没见到修文当场作词的风采。”
嵇尚不明其意,不知道林深这话,到底是遗憾没见过郜懿,还是在遗憾没能亲眼目睹自己为了妓/子而当街作词的“风/流/韵/事”呢。
反倒是那黄庭坚,没有什么疑惑,只大声笑开,“修文当街作词的风采,你是看不到了。但那郜六娘,致远若是想看,我们去青楼找她一趟便是。”
林深听了,当即便也跟着笑了起来,“鲁直说的也是。听不到修文作诗也就罢了,那诗里的女子,却是无论如何也得去见一见。”
“修文你说是吧?”
啊?
是什么?
是不是该去一趟青楼?
嵇尚其实觉得,这俩人心里已经做好了打算。现在问他,也不过只是顺带的。假使他不去,他们两个也一定会抛下他去的。
至于他要不要跟他们去……
嵇尚倒是没怎么犹豫,很快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无他,身为考古专业的学生,他其实对宋朝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很感兴趣。而青楼的存在,实际也是宋朝人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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