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汴河一路往西走,不知不觉地就走过了那横跨在汴河上的州桥,嵇尚和黄庭坚两人一路走一路聊,也不知怎么就走出了内城南面的小城门新门,停在了一处野瓦子的面前。
所谓“瓦肆勾栏”,虽在后世人眼里,多是指的烟花柳巷之地。但在宋代,这二者却并不完全是一码子事。
“瓦肆”二字,取的是“来时瓦合,去时瓦解”,城中百姓来去自由之意,也称瓦子和瓦舍。瓦子里,那些戏曲、杂技表演,多合此处进行。不论你是贩夫走卒还是达官贵人,这里总有你想要的乐子可以找。
嵇尚想了想,觉着,这大宋的“瓦子”,大致就和后世的“娱乐中心”相差不离。
对古人来说,青楼狎/妓大约同样也是娱乐方式的一种,甚至于绝大多数的达官贵人家里,还专门豢养了自家的家/妓,是以相应的,瓦肆勾栏中,也经营起了许多青楼。
但这并不代表着大宋的青楼,就只开在各处的瓦子里。事实上,大宋的青楼文化较之其他朝代而言,可以说是异常的发达。尤其作为北宋京师的汴京,青楼则更是如百姓们日常生活里必不可缺的食坊酒家,遍地皆是。
甚至就连正对着天子居所的御街两侧,也开了不少青楼。只不过是瓦肆勾栏里的青楼分外多,这才成了后世人眼中烟花柳巷之地的另一别称。
嵇尚和黄庭坚今日出来游览,本便是为了散心,没有确切的目的地。
此时既走到了瓦子前,两人一时半会儿又没消了兴致,便也没有掉头回去的打算,只接着往瓦子里走了进去。
瓦子里到处都是用绳索和栏杆圈出来、供给民间艺人们表演的“勾栏”,但眼下嵇尚的心思却并不在这些民间艺人的表演上。
两人一路走来,多是在谈论诗词。就在走到瓦子前,黄庭坚突然说了一句,“一众文人,我最崇老杜。”
由是,嵇尚的心里便起了惦念。
“老杜”是谁?
想来,大抵也只能是唐代的杜甫了。
鲁直推崇杜甫,此事,后人亦知。更甚者,“黄庭坚”这个名字之所以能闻名于世,便是因为其开创了一个以杜甫为祖的、新的诗歌流派。
“少陵野老?”
嵇尚低询,故意试探。
他倒是记得黄庭坚的那些后世之作里,曾因推崇杜甫而夸过一句“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胡谓韩杜自作此语耳”。
其中便是含了黄庭坚所创江西流派的“点铁成金”和“夺胎换骨”的诗学理论,同及江西流派之所以尊杜甫为祖的原因——
不过是他们认为,写诗,应该要同杜甫一样,诗中每一字都可有“来处”,却该要自成一家、推出新意罢了。
这其中,真正让嵇尚诧异的是,原来黄庭坚竟是在这样早的时候,思想里便有了江西诗派的“雏形”。
颇感兴趣地想同黄庭坚再深入探讨些什么,嵇尚一边等待着黄庭坚的回答,一边又由此想到——
虽然还没毕业,但四舍五入,他好歹也算是一名考古工作者。
即便时人已然留下诸多记载,但历史在后人面前,仍旧留有一层神秘的面纱。
或许……他该着手写下一本《我在大宋那些年》或《穿越人士的大宋游历手札》,专记一些名人轶事的秘闻,也为后世的考古事业添添砖、加加瓦?
脑子里一阵天马行空。
嵇尚心里正想着,眼看黄庭坚就要开口回答了,哪知旁边的一条小巷里,忽然走出一摆着腰肢、婀娜作态的女人,似不经意、又似刻意地往他身上撞了一撞,“哎呦”一声,就要往地面上栽去。
嵇尚一时间哪还顾得上黄庭坚的回答,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已经下意识地攀上那女人的皓腕,往回拉扯。
“啊~”
那女人轻嗔了一声,且娇且媚,竟是就着嵇尚手里的力气,顺势倒进了嵇尚的怀里。
“郎君可真是性急~”
一阵香风扑鼻,嵇尚垂首便见那女人在自己怀里捻手作笑,登时心里一顿,连忙松开了手,匆匆将女人从自己怀里推了出去。
他是个考古的人。
考古的人,大多严谨。
“严谨”这一点,体现在他的感情生活里,便塑造了他不爱乱搞男女关系的感情观。
他想保证自己的每一段开始,都是郑重其事的,也想保证自己的每一段关系,恋爱双方都是一心一意的。
这是一种讲不清的责任感。
既是对那些女人的,也是对他自己的。
而方才,那女人实在离他太近了些。
嵇尚醉心于考古和研读各式书册,并不耽于情爱,从前也从不曾和那个女人靠得这样近过,是以下意识地对着那女人推拒。
等他回过神,看着那女人被自己推得趔趄了一下,一个没站稳,差点儿又要再次栽倒在地上,这才反应过来,原是他的反应有些过激了。
幸好,那女子最后还是稳住了身形,否则,嵇尚的心里该要过意不去了。
“是在下失礼,还请娘子莫怪。”
嵇尚也没有什么大男子主义思想,并不觉得女子便是轻贱,当下很爽快地便对着那女人拱手赔罪。
可那女人,却并不觉得嵇尚失礼。
或者说,她也不在乎嵇尚的赔罪,她在乎的,是另一件事——
“可是奴家不美?”
她蹙着两弯远山眉,似不解、似轻愁。
嵇尚被问的一愣。
下意识地收了还在拱着的手,抬头便去看她——
若说盛唐是历史画卷上的一朵富贵花,那么大宋,便是这画卷上一朵兀自芬芳的青莲。滴滴点点,总含着一股清丽雅致的韵味。
时下的女郎,不爱唐时仕女雍容的浓妆,却偏好轻扫娥眉的轻薄和淡雅。
但眼前的这个女人,却又和时下的女郎不同。
她眼角勾着一尾红,脂粉的颜色,自她的面容轻轻扫开。
与时下的女郎相比,这自然算得上是“艳丽”的浓妆。可偏偏,这妆容由这女子着来,便是两厢合宜。你要说她不好看,那实在是并不公道。
于是,嵇尚顺应着心里的答案,诚实地摇了摇头——
“娘子误会在下了。”
“噗哈哈哈——”
那女人还没回答,倒是一直在旁边看戏的黄庭坚一时没忍住,喷声大笑。
——怎么回事儿?
嵇尚皱着眉,侧头去给黄庭坚递了个眼神,哪知那黄庭坚竟是笑得停不下来,只连连向自己摆手。
嵇尚一头雾水地转回头来,只见面前这女人朱唇轻抿,竟是觉得更加委屈了——
“那郎君为何不愿意?奴家要的也不多,只收郎君两百文!”
两百文???
平白无故的,他干嘛要给她两百文?
难道就凭她往自己身上撞了一下?
嵇尚挑眉,心里些许诧异——
难道中/国从这个时候起就有人出来专营“碰瓷儿”啦?
秉持着中/国/人“不懂就问”的良好品德,嵇尚也不自己瞎捉摸,非常直白地求问——
“娘子要收什么两百文?”
“哈哈哈哈——!!!”
一边看戏的黄庭坚笑得更大声了。
独那女人看着嵇尚一脸不开窍的模样,心里恨得牙痒痒——
“当然是收那鱼水交/欢的钱啊!”
哦,原来是要收鱼水……
什么?!鱼水交/欢的钱?!!
嵇尚“轰”地一下红了耳根,这下才反应过来这女人到底什么意思。
原来,她一直问的是,他为什么不乐意去跟她行那云雨之事。
……宋代的女子行为这般放浪形骸吗?
当然不是。
嵇尚瞧了瞧那女人身上轻薄的衣衫,原本心里还奇怪,想不明白这女人为什么才是初春便穿上了纱衣。眼下,总算是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原来是这女人“职业”特殊啊……
“哈哈哈哈”
黄庭坚还在笑,见嵇尚这才茅塞顿开般的神情,禁不住憋起了笑,再一次确认,“修文刚刚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嵇尚有点儿无奈地重重点头,心里颇觉羞窘。
“修文……?”
那女人将从黄庭坚嘴里听到的两字,又在唇齿间辗转一遍,若有所思。
“郎君便是近日来传遍了汴京的玉郎?!”
忽地,那女人喜笑颜开,猛然往嵇尚面前跨进一步,倒把嵇尚吓得往后倒退。
“既然郎君是玉郎,那奴家便不收郎君的钱了!如何?郎君便跟着奴家走吧~”
在这个时代,妓/子也是分等级的,似她这般,连收留的正经妓馆都没有的私/妓,在一众妓/子里,从来都是最下等。仍需交税,却不得登记在册。
可她若是命好,能同哪个名士一夜风流,便是稍微传出些名气去,或许能被哪家妓馆收留了也不一定啊。哪还用得着这么辛苦的自个儿招揽“生意”?
那女人这么想着,哪还愿意就这么放嵇尚走了。她一把扯住嵇尚的袖口,死死攥住,大有要将嵇尚拖回去扔到床/上的架势。
嵇尚看得一愣,大致猜到了这女人心里在想什么,便也不急着走了。
这个时代的妓/子很多。
为什么?
因为从事这个“行当”的女子很赚钱。
这个时代的贫苦家庭,很多生了儿子会将儿子溺死,却会留下自家的女儿。
为什么?
因为女儿养大了,便能送入这个“行当”里,替自己带来一笔不菲的收入了。
面前这女子难道是自愿成为妓/子的吗?
汴京数万的妓/子难道都是自愿成为妓/子的吗?
嵇尚觉得不是。
也许,这其中确有一部分女子沉沦在了红尘,以至于甘愿成为一个被男人玩/弄的角色。但历史上,他记得的,却总是那些不甘现状,身在娼/门,却渴望从良的女子。
嵇尚并不知道他面前的女子到底是哪一种,但大抵人心总是向往美好,所以他便希望她是后者。
那女人仍旧紧攥着自己的袖口,这会儿,嵇尚却没有再去推开。
倒不是他定力不行,这样便要“从”了她。而是他的心里,的确起了些莫名的怜悯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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