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尚三人被引到二楼的一处包间阁子里坐下,果子水酒才刚在桌面上铺陈开,没一会儿便听见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几人应声回头——
原是小厮进来挑起了那垂悬在门前的竹帘。
在小厮的身后,半掩着的门外,正有佳人袅袅娜娜地行来。步步缓缓地穿过那被拨开的竹帘,恰恰好地停在围坐在圆木桌前的嵇尚面前,眉目含情——
“六娘见过玉郎。”
啧,又是“玉郎”。
嵇尚有些牙酸,却到底不是会同女人计较的性子。
他摆了摆手,含笑道了一句“六娘不必多礼”,便指了指身边的椅子,示意郜懿也一同坐下。
谁知,郜懿见了,却是摇头拒绝——
“六娘替玉郎斟酒。”
一双纤纤巧手握着瓷白的酒壶,一股透明的清酒自壶口倾泻而出。
美人斟酒,光是看着,仿佛也是一种乐趣。
只是……
“哎——”
看着看着,黄庭坚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这一回,嵇尚没有上当。
他看出黄庭坚大抵又是想拿他来笑话,索性便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端起郜懿斟满的酒便浅浅细饮。
自己不搭茬,鲁直总该不会再接着打趣下去了吧?
嵇尚这样想着,一边饮着酒,一边偷偷瞥了黄庭坚一眼。
哪想到——
“郎君这是怎么了?”
郜懿眉眼疏松,盈盈望着黄庭坚笑问。
嵇尚听完,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又是黄庭坚开始发挥的时候了。
果然——
“那日瓦子里,见到六娘的也不是修文一人。可我瞧着,六娘像是只记得修文了。”
黄庭坚摇头晃脑,作出一副被人忽视了的落寞。
原本也还有些摸不清头脑的林深,此时见了黄庭坚的模样,哪还不知道这是闹的哪出,于是也赶紧苦下了一张脸,放下了手里的果子,连忙跟着点头应和——
“可不是嘛?虽说我今儿特意来,是为了借修文的面子,看看如今名满东京的郜六娘是个什么模样。但我哪能想到,这郜六娘见是见到了,可人家那双媚儿眼里,却只看得到我们‘嵇玉郎’了!”
“鲁直你说,我们今儿带着修文来,到底是赚了还是亏了?”
林深家里是做生意的,虽说他从小也同其他士子般早早启蒙、熟读经书,但他自个儿是没有多少要参加科考当官的想法的。
相比起在朝堂上步步高升,他更享受赚钱的快/感。于是,他眨了眨眼睛,同一边的黄庭坚对视,连开玩笑也习惯性地用着盈亏说辞。
若放在其他时候,林深这类“生意人”同黄庭坚这类“科举人”,其实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人。
文人多清高。
文人不喜欢生意人身上的那股子市侩,是天生的。
若非是嵇尚先识得了林深,又兼之林深并不向其他绝大多数的商人般不通诗书,黄庭坚兴许这一生也不会同林深产生交集。
是赚了还是亏了?
林深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嵇尚没忍住去偷偷打量黄庭坚的神情。
他还以为黄庭坚会随便笑笑,将这个话题一带而过,却没想到,黄庭坚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能闹腾些——
他竟似模似样地对着林深点头应和,直呼,“亏了!亏了!”
嗬,两个不省心的损友。
嵇尚笑了笑,觉得刚刚还以为两人可能要产生分歧的自己,看起来也挺傻的。
“二位郎君说的是。”
眼瞧着嵇尚的盏杯里又空了,郜懿俯身又为嵇尚添满一盏的同时,竟是不急不慢地顺着黄庭坚和林深的话应了下来。
“玉郎是六娘的恩人,那日若没有玉郎,今日便不会有秦楚馆的六娘。六娘伺候起玉郎来,可不是得小心一些吗?”
并不故作聪明地否认,郜懿落落大方的,反倒显得她聪慧极了,惹得嵇尚、黄庭坚和林深三人都忍不住多瞧了她几眼。
其中,又尤以黄庭坚最有感触。
当日郜懿以那样的姿态在瓦子巷弄里拦下了修文,照她当时那胡搅蛮缠地模样,他还以为她会向其他馆子里的小姐,撒个娇、卖个嗔,呢喃一句“奴家哪有”,来讨他和致远的欢心呢。
他所见过的小姐,大多那样。
“小姐”这个称呼,在宋朝指的便是妓/子。也不是什么含有贬义的词汇,只是良家女子若被这样称呼,多半是要生气。
仔细一看,其实郜懿同那日瓦子初见的时候相比,真的变了许多。
倒不是指五官,而是说的妆容打扮。
这时候的天气,终究还是微凉。郜懿今日穿的衣衫,较之时节来说,其实还是有些轻薄,只是比之初见那日,却已然好了太多。至少,没了那份像是明晃晃要袒/胸/露/乳的轻浮。
她面上的妆容,比起脂粉淡抹的雅/妓娘子,还是艳。
只是……
或许没了那份求生的急迫,或许妆容真就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总之,没了艳丽里那份横生的俗气。
替黄庭坚和林深也各自斟上一盏清酒,郜懿揽袖放下酒壶,忽而转身走向阁子里早已置备好的琵琶,独独留了一句,“六娘来为三位郎君唱曲。”
素手拨弦,朱唇轻启,她唱的正是嵇尚送她的那一首《望江南》。
“初相见,美人芙蓉面。应是鬟翠欲夺艳,不及东风多爱怜,一双媚儿眼……”
一遍又一遍。
大抵是这阁子正对着通往一层的阶梯,离楼下的正堂着实是近了些,郜懿那低语呢喃般地吟唱,竟也轻飘飘地从阁子里传了出来。
“唱着这曲的就是那郜六娘?”
正堂里,湘娘一面仰首瞧了瞧嵇尚几人所在的阁子,一面又瞧了瞧面前的人,双眉频蹙,实在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欧阳相公……六娘此时正待着客,奴实在不好将她请过来……”
按理说,本朝官员是不得出入妓馆的,独独元宵灯节可以例外。可现在灯节早已过了,这欧阳相公怎么还敢明目张胆地到秦楚馆来?
湘娘有些想不大明白。
其实,她也不担心欧阳修来秦楚馆会给她带来什么麻烦,毕竟,欧阳修年轻的时候,就没少干荒唐事,也没见哪个妓馆或馆里的小姐是受到过牵连的。她秦楚馆开门做生意的,总也不能来了人还往外推的。
只是……这欧阳相公不是许多年都不曾出入妓馆了吗?
今儿个怎么又来了?
湘娘想问,却顾虑着欧阳修的身份,不大敢问。
这时,反倒是欧阳修出声问了一句,“现在是谁在郜六娘那边?”
要不要说?
湘娘有点儿迟疑。
只想了片刻,她到底还是答道,“是‘玉郎’还有他的两位朋友。”
她特意只说嵇尚,是因着全东京都知道,这“玉郎”,是郜六娘能名遍东京的恩人。
湘娘也没觉得欧阳修一把年纪了还来秦楚馆是真的贪图美色,只觉得他也如其他士子那般,兴许只是想见见那词里的美人,究竟是何模样。
只是,这来的人是“玉郎”,六娘轻易不会愿意离开。
她用着含蓄的说法将这点讲明,原以为欧阳修会就这样离开的,却没想到,他的眼睛竟反而变得更亮了起来——
“嵇修文也在这?”
欧阳修问。
湘娘愣了一下,想起嵇尚先前的自我介绍,知道这是那位“玉郎”的字,就下意识地点头。
“啪——”
哪知欧阳修当即便拍了下手,兴致昂昂地笑道:“那也不用麻烦了,你直接领我去嵇修文所在的阁子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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