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云天河,瀑布流水蒸腾出迷离的雾气,朦胧了阳光,幻出一道彩虹,美得如同梦境。

    不,这就是梦境。

    即使最阳光灿烂的时候,碎云天河也从没出现过这么清晰的彩虹。这么清晰的彩虹,却偏偏模糊了光线,模糊得连瀑布边剑客的身影都看不清。

    我在做梦。

    “原来我竟然会做这样的梦。”

    没有指望回答,但这迷离的梦境之中,确实有人回答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分不出男女说不清老少,奇异而诡秘的声音说道,“梦境,总会显示出人潜意识中最为放松的一面。”

    “但你却凝不出那个让我最为放松的人。”

    衣袂带起一阵微风,那原本只是有些模糊的身影,就像一阵烟一样,随风破碎,散开,淡去。

    “自以为操弄人心,也不过如此而已,说吧,煞费苦心潜入我的意识,要做什么?”

    “哈哈……”

    迷离梦境,烟雾更浓,诡异的声音轻笑着:“世间但凡稍有能力之人,总是以为他人对自己有所需求乞望,不过是盲目自傲,井底之蛙。”

    水流潺潺,迷雾约略稀薄了一些,露出远方巨大的山峦黑影。

    “吾并不需要你什么,而你,正需求助于吾,求助于吾一念之间,左右你之存亡。”

    “准备好你的臣服了吗?戢武王!”

    那是巨大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山峦黑影。

    白甲晶冠,女子依着山石,瀑布溅出的水珠打湿了她的金发。

    “为何每个人都想要人臣服,这是你们苦境人的通病吗?”

    雾气散了。

    或天戟反射着眩目的日光,彩虹断去消失无踪,远处的山峦也露出了全貌。

    那不是山,那是一只巨大的,巨大如山的奇异甲虫。

    甲壳如山石一般覆盖全身,半身直立,伸出两支前肢,探出触角的脑袋上,长着一张皱纹满布的人脸!

    那人脸发出的声音奇异又诡秘,像一个不知道多老的老头子,被人卡住了脖子硬是压细了嗓子,又非得憋粗了声儿,硬撑出一副世界主宰的排场。

    真真是听着就替他难受。

    “意识之境乃是最真实之处,虚言恫吓掩盖不了你的孱弱无力,戢武王,你如今正是最弱之时。”

    偏偏还不肯住口。

    “认清你的渺小,你根本无法反抗吾!”

    如山一般的巨虫,只挥动了一下前肢,山峦塌陷,瀑布断流,满目皆是落石。白甲淹没在落石乱流之中,灰蒙一片。

    地动山摇,丘峦崩摧。

    “你不知道我讨厌虫吗!”

    碎云天河完全塌陷,水流得遍地都是,阳光亦不知何时消失,天空布满厚厚的黑云,其下深渊一片,漆黑无底。

    不,不是无底。

    漆黑的只是碳化表层,那漆黑片片爆开,露出下面沸腾的岩浆。整个地面都在片片爆裂,溅出沸腾的熔岩烈火,燃烧一切,汹涌指向天空。

    地火吞天。

    熔岩激发的水汽蒸腾入空,加厚了云层,漆黑的云层压低,似乎一场风暴正在降临。风助火势,然而风中落下的却不是雨,而是燃烧着的陨石,所落之处必定熔岩飞溅,火红金黄,绽开炙热的,死亡的美丽。

    天崩地毁。

    身处其中的巨虫几乎一瞬间便燃烧了起来,无数触手都带着火焰,那一张人脸倒还镇定,只是不可抑制地有些扭曲。

    “戢武王,你无法驱逐吾,你还没有发现吗,吾存在于你之心中,吾就是你的心魔具现,无论你如何扭曲自己的意识之境,这些虚假的火焰除了让你痛苦,完全无法伤害到吾。”

    陨火似乎已经落尽,黑云压低,液态的雨滴终于落下。剧烈对流的空气形成风暴,卷着大滴的水珠,打在身上却不是凉的。

    那是沸腾的雨水,带着腐蚀的热辣痛感,落在巨虫的甲壳上,一直烧着都没烧坏的甲壳也多了几个凹坑。

    沸腾的海,燃烧的天,黑红的世界,只有一抹异色,缓缓从炎海中升起。

    那是一点冰白。

    洁白的冰霜一般的树,生长在洁白的冰霜一样的高台上,随着地火的汹涌,耸动着,缓缓升起。

    沸腾的岩浆无法烧毁它,腐蚀的雨滴无法灼伤它,它就像末日中矗立的灯塔,晶莹的枝叶,泛着生命的光泽。

    洁白的枝桠间,坐着洁白的人,冰蓝的眸子居高临下,审视着已显得渺小的巨虫。

    “梦境是人潜意识中最为放松的所在,不是吗?只不过你似乎对我放松的方式缺乏了解。”

    人放松的依靠在树枝形成的天然弧度上,自在惬意,悠然地看着虫陷在水深火热中挣扎。

    真是丑态。

    “我讨厌虫,也讨厌臣服,尤其讨厌别人要我臣服。”

    甲壳融化了,巨虫已不再巨大,那就是水火交逼中的一个污点,还是渐渐消失的污点。

    “有好处,拿来换,没好处,就滚吧。”

    污点终于完全清除了,残骸化作扭曲的黑烟,飘向天空。

    “戢武王,你会后悔!”

    一道闪电劈下,黑烟如磷火般炸起烧成一团,噗的一下就没了。

    似是什么信号,接二连三的雷霆轰隆隆落下,天底下已是汪洋,掀起层层巨浪。

    闪电照亮了天空,也照亮了天空中的黑点,那是船。

    那是在空中飞着的船。

    起先只有一只,渐渐地便多了起来,飞在雷霆暴雨海浪和地火腾起的黑烟中,渺小的如同蝼蚁。

    时不时地,总有几只倒霉的,被雷劈中,或是被陨火砸到,落到海里,沉没前总会爬出许多更小,更像蝼蚁的小黑点,然后一个浪打来,就都不见了。

    即使这样,还是有更多的,更多的黑点飞向天空。

    还有更小的,更细细长长的影子,远远看去简直像毛虫,来回穿梭在天空中,躲避着落雷,一刻不停。

    “哦,是龙。”

    晶莹的树叶摇动着,树冠遮蔽了风雨。

    一切好的不好的,都会过去。

    生命背负自己的重量,自己为自己争取生存。

    很沉重。

    “很美。”

    奇怪的,很安心。

    戢武王从梦中醒来,还迷蒙了片刻。这段时日,她很少睡得这么踏实,竟有些不惯。

    “王。”

    符应女欲言又止。

    “有什么消息,说吧。”

    “无衣师尹……”

    ……………………

    无衣师尹死了。

    江湖传闻,无衣师尹拒绝魔城招揽,得罪魔主,被魔族势力追逼,重伤困入战云梦泽,据说死在了里边。

    没尸骨。

    所以,更正,无衣师尹或许死了。

    “战云梦泽……地形如何?”

    战云梦泽其实离烟霞谷并不远,算是同一条山脉的延续,因曾为古时战场而得名,想来千百年前或是平原,如今却是陷沼。与烟霞谷一般,战云梦泽终年大雾弥漫,因是沼泽湿地,雾气更不易散,早晚还有瘴气参杂雾中,贸入迷失的冤鬼不计其数,算是个周边少有的凶地。

    “迷雾,陷沼,瘴气,呵……”

    路只有两条,一进一出,再没别的通道,无衣师尹自困其中,他的追随者另布阵法,更是进入困难。

    “追随者?”

    “慈光之塔的刀客,撒手慈悲。”

    熟人。

    “哈,他已经把战场选好了。”

    “王,无衣师尹诡计多端,不可轻信,吾数番遣人入陷沼查探,皆不能深入……”

    “吾不信,无衣师尹也知道吾不会信,他摆好了战场让吾选择,你说,是烟霞谷,还是战云梦泽?”

    “……”

    “吾知道他在诱敌,他知道吾之个性,吾去,实力相拼,吾不去,他一定会让共谋者们相信,吾有不能拿出实力硬拼的理由,功体受损也好身受重伤也罢,正是机不可失,该赶紧集结兵力打上烟霞谷。”

    这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一场诱敌之计,摆明了车马,来或不来,都是大战。

    战云梦泽是目标明显的战场,烟霞谷又何尝不是?

    “重点只在,他联络到了哪些吾的敌人?”

    “跟踪无衣师尹始终不易,不过他近日行踪并不隐秘,前几日……之后,妖后曾与之相谈,离开阴司鬼池,他去的方向似是末世圣传。”

    “似是?跟丢了?”

    “是。”

    “所以,是妖后和号天穷。”

    都不是好对付的角色。

    “吾建议,选择烟霞谷,按兵不动,至少以逸待劳,可占地利。”

    “符应,烟霞谷周遭有多少普通百姓?来得及疏散吗?”

    “顾不得那么多,苦境战端多发,末世圣传与邪尊道若受师尹蛊惑,应是目标明确,通知下去任百姓们自行逃生,也不会有太多伤亡。”

    对于妖后这样的战力,机关,其实起不到什么阻挡作用。

    “只要召回剑之初,烟霞谷可守。”

    “嗯。”

    戢武王未置可否。

    鸦魂似是犹豫许久,开口说道:“我可以帮忙疏散周遭平民。”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觉得烟霞谷的守卫机关,大概应付不了武功太强的对手……”

    真是诚实。

    “符应,吾要战云梦泽和四周详尽的地图,鸦魂,去通知剑之初,就说无衣师尹死了,让他去战云梦泽收尸。”

    这风格还真是戢武王式。

    “是。”“知道了。”

    ……………………

    某处隐秘之所,无衣师尹正点起一盏灯。

    人,只要想躲,总能找到那么一两处别人发现不了的地方藏身。

    “师尹。”

    撒手慈悲送来了日用之物,也带来了外界的消息。

    “消息已散播,末世圣传和邪尊道的人马皆已开始布置,只等戢武王上钩。”

    “师尹,她会上钩吗?”

    无衣师尹从包袱里捡出几片晶片,在一个花纹繁复的圆筒上组装起来。

    “她一向自负,又将对吾的仇恨看得太重,不亲眼看见吾的尸体,绝不会相信吾已身亡。”

    “但是,她会来。”

    “明知是计,还要来?”

    “她落入苦境,新来乍到,若不展现一定的实力,难免被人看轻而分食之,吾诱敌,诱得固然是她,也是诱给了全江湖在看,她若无反应,死期便至。”

    师尹试着手中的千里眼。

    “以戢武王一贯的行事而言,她会应对,而且是正面应对,妖后与号天穷既肯联手,必不允碎岛一方避战不出,这一仗,一定会打起来。”

    “那问题就是打起来的结果了。”

    “结果?吾亦不知。”

    “师尹竟还有不知之事?”

    “撒儿,吾又不是神,怎能全知?”

    “神岂比师尹全知全能,天君不也乖乖受了师尹调遣?”

    “撒儿,你是想要说笑一番,还是恭维讨好于吾?若是讨好,未免太不经心,若是说笑,实在太过刻意。”

    “师尹,我只是见师尹终日愁眉不展,偶尔觉得有那么一丝看不习惯罢了。”

    “哈。”

    “初入苦境时,师尹何其踌躇满志,戢武王大军压境,师尹一样运筹帷幄,如今万事俱备,师尹为何迟疑?”

    “撒儿,我们是在进行一场豪赌啊,赌注是吾的性命,赌得是戢武王发现不了这里。”

    “所以师尹因赌迟疑,心生忧惧而现于面?师尹,我可不是一羽赐命。”

    “却学了一羽赐命的刨根问底。”

    “师尹……”撒手慈悲欲言又止,“那日戢武王所言……”

    那日戢武王所言,那日戢武王言了什么?竟连你也要问?

    无衣师尹手中的千里眼放在了桌上,“咚”地一响。

    “慈光之塔难道真的已毁?界主他当真已经身亡了吗?”

    “界主……哈……”无衣师尹的神情似乎放松了些许,“或许吧。”

    “或许?看来师尹并不相信咯。”

    “仅以武力论,救赎惊叹异数三者,皆称霸四魌界一方,难寻敌手。”

    “师尹……”

    “吾少年时,弭界主统领慈光,四魌武评之时,常输于雅狄王之手,”紫衣文士顿了顿,笑着补充道,“却从未重伤难治过。”

    “嗯?这样看来,界主有过人之能,且惯于藏拙,戢武王之言可信程度大大降低了,诶,倒是有些可惜。”

    “可惜?”

    “师尹受到驱逐,未尝没有界主的手段在内,若界主当真身亡,临危受命统领慈光对抗碎岛的人选,舍师尹其谁?”

    “哈,五界路已关,那也要你吾回得去四魌界。”

    “事在人为,以师尹手段总会有办法。”

    “撒儿,吾也是凡人啊。”

    “师尹过谦了。”

    “还是先顾好眼前吧。”

    调试着手中的工具,无衣师尹的话既是分析,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戢武王之言不尽不实,她想必是当真对上过界主,动用天源,她的根基经验与界主相较并不占优,若说能一举杀死界主再毁灭慈光之塔,绝无可能!嗯……弭界主久病老迈,或有衰退……界主生死不论,戢武王经历此战,岂能无伤,她入苦境虽多方挑衅,却有意避免硬拼之战,几番冲突,也有剑之初保驾护航,为什么?因为她伤及根本,尚未恢复,无法全力应战!”

    “独往独来,霸道肆意的戢武王,连王树殿长老都忍不得,必要杀之后快,棘岛玄觉受雅狄王遗命辅政,她亦不曾对他客气半分,这样张狂之人,对剑之初诸多忍让,真是因为情之所至?怕也是不得不依靠他之战力的缘故。”

    “所以,这一战胜负的关键,还在剑之初?”

    “是,这一战是否能竞全功,关键,还在剑之初。”

    “师尹却不曾去找他,难道确定他不会帮助戢武王征战?”

    “怎有可能,他这会儿身在碎云天河,怕是魂已经飞去了玄舸之上了。无妨,以妖后与号天穷的实力,牵制他易如反掌,他入苦境后改了性子,失了锋芒,对敌温吞许多,大概是难再有当年战绩了。”

    “当年战绩,哈,慈光惊叹当年那辉煌的战绩啊……”

    下半句撒手慈悲没有说出口,那辉煌的战绩其中,又有几个比得上号天穷呢?

    “而且,盯上这一战的,也不止邪尊道和末世盛传。”

    “还有其他势力想要插手?”

    无衣师尹笑而不语。

    苦境天下,群雄逐鹿,鹬蚌相争,谁不想趁乱得一些利,戢武王婚礼,天阎魔城又为什么要派出使者,特地道贺呢?

    矿洞暗无天日,然而多走几步,裂开的山石缝隙中,倒是可以看得到外面。纵是天明之时,那也只是望出去模糊不清透着一束光的小孔罢了。

    搭起千里眼,就不同了。

    瞄一眼镜片里的风景,无衣师尹平静道:“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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