殢无伤把无衣师尹扔下地时,无衣师尹已经醒了。
那一下手刀其实砍得不重,他们跑得其实也没有多远。
“殢无伤……”
剑客挥手,阻止无衣师尹开口说话。
“吾一直不清楚,你究竟将吾视为何种存在。”
“你对吾施恩,倾心结交,但吾却明知,你与吾绝不是同一种人。”
哑口无言。
“你可以视吾为剑,视吾为盾,视吾如同听你调遣的那些门生,吾受你恩惠是真,无论你是善是恶,是神是鬼,你要吾为你而战,要吾为你杀人,要吾为你做任何事还你恩情,吾都不会拒绝。”
“而你欺骗吾,一如你欺骗他人。”
无衣师尹出口反驳:“我从未欺骗过你。”
“却对真实避而不谈。”殢无伤说,“你隐去的部分太多,吾擅查眼相,你的眼神从不作伪,你只有眼神从不作伪。”
“我……我对你,一直坦诚。”
“那你告诉吾,戢武王所言是真的吗?”
问句出口,殢无伤却根本没有等待无衣师尹的回答。
“你不用回答吾。”
“吾自出渎生暗地,相交最深之人,除去即鹿,便是你,吾与你相处,甚至比与即鹿相处更久。”
“吾愿视你为友。”殢无伤看着无衣师尹问道,“而你能真心视吾为友吗?”
无衣师尹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回答。
眼相,只要一个眼神,便已无所遁形。
“罢了。”
“殢无伤!”剑客转身之际,无衣师尹少见的脱口而呼,“你我经年相识相知,竟抵不过她几句话吗!”
“你我,曾经相知吗?”
殢无伤离开了。
“哈……”
笑声,如哭。
然而无衣师尹毕竟是无衣师尹,又怎会沉寂太久?
“无衣师尹。”
“嗯?妖后。”
“幸而巧遇,吾有事与师尹相商,可否烦请往邪尊道一行?”
说得客气,怎能拒绝?
“妖后相邀,敢不从命,请。”
“请。”
……………………
绒花飞舞如雪,花中,带着一身冰雪之气的剑客随性倚坐,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一块融雪般的石头。
目似瞑,人似寐,不知是在等待,还是只是无聊的在发呆。
永岁飘零殢无伤,真是只有叫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如火的女子踏入花海,转眼火气又胜三分。
“哼!”
妖应风光重重落脚,恨不得几步就把花海踩出一个坑。
“你回来了。”
妖应一抬手,一大片飞花就砸到了殢无伤脸上。
“抱歉。”
道歉的居然是殢无伤。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家伙居然会道歉!
妖应风光哼一声,暂时没继续用花埋人。
“吾出身四魌界。”
“吾出身的那一族,为众人所忌,整族被囚于渎生暗地中自生自灭,吾是最后一个……”
“当时照拂吾,授吾武功铸术的,便是无衣师尹。”
“吾非为他铸剑,但若无他,便无墨剑。”
“吾欠他。”
妖应风光难得的静静的听。
“他心术不正,吾知。他对吾心存利用,吾亦知。”
“但吾定会护他,吾须护他。”
剑客难得低了头。
“对不起。”
妖应风光走过来,扯起了他的头发。
殢无伤一动不动由着她扯。
“你方才去了哪里?”
“寻你。”
“寻得到?”
“未。”
“所以回来等?”
“嗯。”
“要是侬不回来呢?”
“……”
“你的房子侬拆了。”
“嗯……”
“反正你又不爱住。你爱室外。”
“……”
四魌界第一闷葫芦,当之无愧。
“混蛋。”
妖应风光骂着,还是坐在了剑客身边。
“侬回了趟家。看什么?侬也是有家的。”
“侬跟你讲过没?侬有个姐姐……”
“侬本来挺讨厌姐姐的……”
“可她是侬的姐姐……她为了救我,为了救我……”
“侬用了她的身体,侬活着,她的身体就还活着……”
我替她活着。
可我不是她。
“侬不是封光,侬也不再是瑶映,侬是妖应风光。”
“喂!说点什么!”
“嗯。”
“嗯是什么意思!”
“你是你。”
“哼!”
情商低,没药医。
……………………
碎云天河,剑之初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来来回回,兜兜转转,天河的流水仍旧是那般滔滔不绝,绵绵入海。
“唉……”
啸日猋探头探脑,犹豫着该不该靠过来。
“不用躲了。”
啸日猋摸着鼻子期期艾艾。
剑之初倒是笑:“让你们担心了。”
“前辈啊那个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过来看看啊那个欢欢在玄舸那边有什么事也有照应嗯呃那个啊前辈您别多心我我我……”
语无伦次。
“多谢你!”
消音。
“吾……旧事牵扯,吾暂时不便在她身边,她……”
怕是气得狠吧。
“她一向偏激,劳烦你与玉倾欢姑娘了。”
“前辈说哪里话来,前辈对我恩重如山,戢武王与我兄长累世交好,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只是,前辈啊……诶这个……”
委实不好开口劝啊。
啸日猋没有出口,不代表剑之初就不懂他的意思。
“我明白。”
剑者转头,凝望天河涛涛流水。
那无论何时,一任东逝的涛涛流水。
“有时,太过接近的距离,反而让人看得模糊,我……我有时会想,我和她,是不是靠得太紧,却迷失了彼此……”
“前辈啊……”
“啸日猋,不用担心,我并没打算放弃。”
“诶?”
“而她也同样,我能体会,即使她……终究不同,但我能体会……”
“她的感受,她的感受……我其实……能体会……”
那些仇恨,那些过往,那些指剑为誓憋着一股不平之气砥砺的日日夜夜。恨火的滋味,剑之初早已尝够,即使那时的慈光惊叹,还对这些阴私天真到一无所知。
她又背负了多少?
背负到连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竟将肩负一切变成了习惯,将复仇当做了自己的一部分。
啸日猋突然一下子不敢说话了。
刚刚是错觉吗?前辈的眼角有什么在反光?
是水!一定是瀑布溅上去的水!
“抱歉,”剑客就那么背着身子,对着瀑布说,“让吾静一静吧,我……我和她,都需要一些空间……”
那云波诡异的阴谋吞没了一代代,宛如这天河的流水一般,奔流不息。
世上的恩怨纠缠,不外如是。
我该如何做?
“诶……前辈放心,这段日子我和欢欢都会呆在烟霞谷附近,前辈……唉……我……我……告退。”
……………………
天阎魔城,闍魇那迦向魔主躬身复命。
“剑之初此人,实顽固异常。”
“人有固执,方有成就,不过夹缝之中两难之人,可拨弄处太多,不足虑。”魔主笑一笑,竟叹道,“可惜了慕容情,霓羽族的血脉到底是毁了,昔年阿多霓天魔一舞,曾令金仙折坠,竟成绝响。”
寂灭邪罗宽慰道:“阿多霓一脉男子潜力本不如女子,待慕容情恢复一些,可寻些女子与其产下后代,说不定还会有继承了天魔阿多霓的血脉诞生。”
“既然以阿多霓血脉重现天魔的计划受阻,魔城尚还需要更多的补充战力。”
“嗯……”
魔殿之中,炎火之气扑面而至。
“禁岳焚霄命恶从,驱龙造燹祸为宗。”
“端木燹龙!”
作为曾经的老属下,旧日的交易对象,彼此都尚算熟悉。
“久见了。”魔主他化阐提笑着招呼,“靖沧浪已接下六圣护之一,你们一定有对上的机会。”
“好。”端木燹龙说,“太好了。”
男人间的仇怨,手上见真章。
“算算时日,应该快了。”
“是快了,只是他……会来吗?”
寂灭邪罗方自犹疑,却已见一道矫健身影踏入魔殿。
古铜肤色,鲜艳魔纹,这代表着隐秘高贵的图腾,有多少年不曾再现?
“我回来了。”
或许是太久未见这具魔身本相,寂灭邪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当即躬身道:“恭迎少君。”
“小弟,”他化阐提站起身,“欢迎回来。”
魔城少君,断灭阐提,回归。
魔主的弟控属性魔城几乎人人皆知,都是老属下,自有默契,当然留出空间给这对经年分别的兄弟好好叙话。
“这样你满意了。”
“断灭……”
“不用担心,我既然回来,就已考虑清楚,我会好好履行我的职责,为魔城征战。”
“职责,断灭,你还记得在魔城少君之前,你还是我的兄弟吗?”他化阐提叹道,“如果可以,我何尝愿意让你去征战。”
断灭阐提默默转开了视线。
“你在怨我,我帮你做出了选择,你却在怨我。”
“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断灭阐提竟也叹道,“我原本……原本已治好了那名女子……”
“然后看着你心爱的人魂消魄散,让我看着你痛不欲生,小弟,你何时变得这般软弱?”
“那只是个无名女子罢了,你下不了手,吾帮你动手,难道不好?”
“罢了,如今我既归来,也不必再追究这些。太荒神决将近,听闻龠胜明峦已开天榜谮选圣护,你,准备得如何了?”
“哈,说到有关她的事情,你总是转移话题。”
这一对兄弟一旦开始谈话,总是会陷入这样观念分歧鸡同鸭讲,怎么听怎么像情侣吵架的尴尬。
“小弟……”
魔主似是先行服软,想要上前一步拉住这越大越不听话的弟弟,谁知竟真的脚下一软,一个踉跄险些摔回座椅。
只是险些,因为断灭阐提第一时间把他扶在了怀里。
“呵……”
该说只有身体倒是很诚实吗?
察觉笑意的少君恼羞成怒:“无聊!”
他化阐提慢慢的,慢慢的坐了回去。
“小弟,你告诉为兄,若那女人不死,你还会回来吗?”
“会。”
我毕竟是魔,你毕竟是我的兄长。
圣魔之战,我不可能站在其他的地方。
即使,要与无幻为敌。
“我信你。”他化阐提说,“去看看你的麾下吧,魔城沉眠了多久,他们就沉眠了多久,是时候醒来了。”
“嗯。”
断灭阐提离开大殿,魔主竟也像抽了魂儿,强撑的精气神全都没了。
支撑一座封进地底的城,支撑这城里的生命,让他们沉眠千年,而今还能醒来,还能战斗……消耗的会是什么呢?
“阿多霓……天魔祭舞,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慕容情,真是可惜了。
神决将开,这样破败的魔身可不行,天魔阿多霓复生的打算落空,那就只能找其他方式补充损耗的魔气。
“看来,有必要去一趟魔皇陵。”
……………………
戢武王的喜宴不欢而散,余波尚未平息之时,末世圣传迎来了一位客人。
“无衣师尹,”宣天总教面上还存有失去妻子的哀戚,“未知师尹来此,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无衣受人之托,带信而来,请见灭神。”
“嗯……”
有人的地方,恩怨情仇,永远不会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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