闍魇那迦旷野疾行。
风乍起,剑光后发先至,平地一声惊雷,堪堪刹住食魇魔使脚步。
闍魇那迦迅速后退,第二道剑光如影随形。
“剑之初……”
开口不过三字,已多两处新创。
“慕容情和愁未央……”
第三道新创,若不是闍魇那迦躲得及时,多出一个洞的就不是肩膀,而是心口。
剑客一言不发,招招致命。
有趣的是,这般逼命,梦魇使者纵然狼狈,居然并不十分惊惶。
“呵……”
叱声起,幻阵开,梦魇临。
极心禅剑极擅破幻,剑之初岂会受梦魇所阻?离奇梦幻的场景不过片刻即告瓦解,然而剑之初却无法再进一分。
幻境破碎,林木森森,剑指之前,是熟悉的面容。
“剑之初,许久不见。”
愁未央。
“是你……”
……………………
烟霞谷外,鸦魂拜别屈世途。
“我不能在此时离开。师尊,抱歉。”
“鸦魂啊,不用道歉,我知道你为人重义,你想留下来我不意外,只是你现在不比从前啊,戢武王武功盖世,足可自保,你留下来又能做什么?”
“师尊关怀鸦魂心知,可我……戢武王与我有恩,于情于理我不能在此时弃之而去,那样我以后大概都无法心安。师尊,素还真,戢武王并不是是非不分的暴虐之人,或许你听无衣师尹口述在先,先入为主而有所误解……”
“鸦魂壮士,劣者知晓壮士受剑之初救命之恩,心怀报偿之意,戢武王为人,劣者亦有所接触,然苦境局势多方派系林立,行事更多非关所愿,只在立场,劣者为无衣师尹周延,一方面结义情深,一方面则是为苦境正道保存有生力量,戢武王一方雄主,考量却……唉……”
只虑私仇,气量偏狭。
“素还真……”
“鸦魂壮士愿意留下,故素某所愿,还望壮士旁敲侧击,开导戢武王,有壮士在旁劝谏,料想碎岛一方不致与苦境正道成仇,劣者在此先行多谢!”
“素还真,我不能答应你。”
“鸦魂壮士?”
“很抱歉,但是我不能答应你,因为我不认为戢武王所为有错,我不愿违心。”
鸦魂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我不善言辞,或许无法解说清楚,但在我看来,戢武王的行事与苦境其它的势力并不相同。嗯……至少就我的感觉,碎岛一方与末世圣传的存在方式是完全不一样的,末世圣传会广施恩惠,宣扬信仰,招募人群,会很在意扩大影响……嗯……控制力,很在意对教众的控制力……并不是说碎岛就不在意,戢武王对众女兵也是令行禁止,但是,不同。”
鸦魂果然不善言辞。
“鸦魂壮士是想说,末世圣传依靠信仰洗脑,而戢武王则更有个人魅力吗?”
鸦魂摇头:“不是这样的。”
“我是想说,他们行事方针不同。这样说吧,戢武王决定在苦境发展,第一件事是造房子,雇佣周边的居民,买卖周边的商品,给四邻送礼,修路,屯兵,建寨,与居民相处……她甚至计划做生意,或者买几块地开垦……”
“安居,乐业,”屈世途说,“她是认真的打算在苦境生活,不是争霸,而是生活。”
鸦魂点了点头。
“我对无衣师尹并无了解,无从评价他的为人,但将他与戢武王相比,我更相信戢武王所言,两者相较,我只觉得无衣师尹比戢武王更有野心,更在意权势令名。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若真是为一己权势毒杀亲妹之人,更是世所不齿,戢武王所求无错,纵使手段激烈亦属人之常情。素还真,我能体谅你为苦境周旋平衡的苦心,但是有时候,我不能理解你的做法。”
“若那么容易理解,也就不是素还真了。”
“抱歉,师尊。”
“不用客气,就算他是我好友,该讲他的不对时候就是要狠狠地骂,绝对麦给他留情面!”
“好友啊!”
“不好好骂,你是要到那一年才清醒得过来。”
“大概,一世人吧。”
“哈。”
苦境不需要素还真,江湖争斗势力仇杀毁天灭地,总会有英雄,总会有统治,总会有存活的几率;是素还真需要苦境,是素还真看不得民生多苦,看不得江湖波恶,看不得生灵涂炭。
看不透,才是人。
“师徒一场,我也不能手把手再教你,这是我这几年的心得笔记,你拿去看,若有看不懂的,我常驻琉璃仙境,来信也好来住也好,我都欢迎。玄门八卦和奇门术数你有空多补一补,你的基础就差在这里,所以机关总是欠火候,不要心急慢慢来。”
“嗯,弟子知晓,师尊……”
“自己多保重!”
“师尊也是,多保重!”
…………
愁大夫不良于行,常年轮椅代步,如今却有了一双亭亭玉立的长腿,对上剑之初戳到眉间的两根手指,高度正合适。
大夫的眼神,古井无波。
“剑之初,好久不见。”
“……”剑之初默然半晌,收了劲力,“好久不见。”
“你……还好么?慕容情……可好?”
愁大夫试着笑了笑:“还好。”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你的双腿……天阎魔城果有特异之处,是因为这吗?”
“不是,是因为我找到了雪儿。”
“雪儿?”
“是小女。”
“哦,恭喜你们父女重逢。”
“恭喜……哈……倒是要恭喜你,当日不归路一战,吾还万分担心你的安危,谁知今日你竟已与戢武王鸳侣成双,世事当真难料……”
“其间发生许多故事,”剑之初叹息,“确实是世事难料。”
“吾拜托闍魇那迦以幻境将你传来,因吾不能离开此地。”
“愁大夫……”
“不要误会,魔主并未限制吾的行动,吾不能离开,只因有不能放下之事。”
愁未央扯扯嘴角,竟还当真扯出了一个恬淡的笑。
“其中一件,便是慕容情。”
慕容情。
“慕容情怎样了?”
提起挚友,剑之初显然更多关切。
“不用惊慌,”愁大夫语调淡然,“慕容情经脉受损,送来时命悬一线,经过救治,性命已然无碍,魔城确有一些手法世间罕有,颇具奇效……”
性命无碍……
“这样……这样就好……”
“眼下慕容情外伤已愈,人却还无法清醒。”
“为什么?嗯,愁大夫需要剑之初做什么,不妨直言,为慕容情恢复,剑之初义不容辞。”
答应得倒是爽快。
“也不是甚为难之事。当日戢武王送慕容情来魔城之时,为保他性命免得他路上支撑不住而亡,曾在慕容情身上下了禁制。”
“四魌界术法,与苦境迥异,自有神奇之处,戢武王所用之术法本意应非为保命,当时用之亦有奇效,只是如今慕容情外伤痊愈,这道禁制反而成为妨碍,让他无法清醒,也难以疗愈经脉之创。”
“嗯吾带信让她替慕容情解除禁制。”
“此事难在慕容情无法移动,须请戢武王来此,解除禁制。”
剑之初略显迟疑。
“慕容情现在虽未清醒,伤势却已趋稳定,此事不急。”愁大夫善解人意,“魔主有心对你拉拢,吾不多言,你善自斟酌,并不用顾虑吾与慕容情。”
“愁未央……”
“剑之初,你不用担负我们的生活。”愁未央正色劝道,“吾与慕容情的选择皆是出于自愿,各自有各自所求因由,你不用背负在身,也不能背负。”
“剑之初,你还有你的人生。”
愁大夫的话,总是有些直白。
“既已心有所属,你更该背负的,就不是我们。”
那我就能对你们置之不理吗?
“愁未央……唉……”
愁大夫的话,直白,却没有错,他不能让戢武王上魔城来,尤其是这个时候,而魔主,当然也不会一无所求慷慨大方。
利益的交涉,从来不是剑之初所长。
愁未央依旧平静:“尚未祝福你,百年好合,夫妻圆满,早生贵子。”
“哈,多谢。”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剑之初,你这样的情绪,可不似新郎官。”
“发生了很多事,吾不便明言,只是天阎魔城……罢了,若非己身有隙,魔也无机可乘,我……略有些乱……无妨的。”
“你自有处理方式,吾就不多虑了,既选什么,便受什么,世间事多是如此。”
“哈,我会自己保重,你……愁大夫,请照顾好自己,也请好好照顾慕容情。”
“嗯。”
“你去吧。”
迷雾渐起,将行之时,愁未央忽又出声。
“剑之初。”
“不论你选了什么,不要后悔。”
林雾转浓,人影已杳,剑之初大概听不到的。
轮声毂毂,林中忽然现出了一栋屋檐,木屋结实,屋前还种着一株高大树木。
槐树,养阴木。
木鬼为槐,又称鬼树,一般人家都不会种。
树下,穿粉色衫子的女童披着一头乱草似的还插了朵花头发,扶着一架轮椅,前前后后推着玩,轮椅上,慕容情面无表情,眼神呆滞,一动不动,虽睁着眼,却愣是看不出是活人还是死人。
愁未央过去敲了敲女童的脑袋,宠溺地轻叱道:“又顽皮!”
“雪儿才没有顽皮!阿爹,叔叔都不陪雪儿玩!”
“叔叔在生病,雪儿不要欺负他,让他好好地休息,等他病好了就会陪雪儿玩。”
“嗯,雪儿知道了。雪儿好无聊,阿爹陪雪儿嘛!”
“好。雪儿乖。”
愁未央把轮椅推到屋前,雾气略散,这血杏高林之中竟也有了些微薄的阳光,愁未央就安置着无知无觉的慕容情,晒着那稀微却温暖的光线。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跟着,在腿边绕来绕去。
“阿爹!”
“雪儿乖,你还小不能晒太阳,到树下去玩吧。”
“阿爹一起玩!”
“好。”
愁大夫坐到树下,拿些布偶草娃娃的玩意儿哄着孩子,女孩玩得开心,仰起脸,能看到那深深凹陷的眼窝,两个洞眼的鼻孔,和已经缺了几颗牙的牙床。
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唇,女孩根本没有脸。
那只是一具骷髅。
“阿爹!”
只剩骨头的女孩甜甜地唤。
“刚刚阿爹不在,雪儿好闷,阿爹以后不要丢下雪儿好不好?”
“阿爹以后都不会丢下雪儿。”
“阿爹!有阿爹陪,雪儿好开心!”
“有雪儿在,阿爹也很开心……”
……………………
烟霞谷,碎岛玄舸,人走茶凉,大殿空荡荡的安静。
戢武王一个人坐在花红柳绿花团锦簇花叶狼藉的喜堂上,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发呆。
鸦魂前后张望了一圈,竟是没看到其他的人,想了想,默默地走过去,站在了一边。
多了一个人一起发呆,至少不那么寂寞。
“你没跟屈世途一起走。”
“你希望我离开吗?”
“你刚开始学艺,跟着师傅比较好,而且素还真本人虽然属于招灾体质,屈世途身边却是一向安全,你为什么留下来?”
鸦魂想了一想说:“其实,我也不知道。”
戢武王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只是觉得不该在此时离开,所以我就留下来了,有问题吗?”
戢武王默默看他。
“我已经跟师尊解释过,师尊没意见。”
“哦……”
戢武王笑了。
屈世途当然没意见,素还真也不会有意见,有个联络人对大家都有好处,这些狐狸们做事都这样,走一步留三步,彼此心照不宣。
“鸦魂,你不欠我的情,”戢武王转回头,继续在大椅子上团成一个圆,“救你命的是剑之初,医治你的是符应女,我不过适逢其会,耍一耍魔王子,并没帮过你,你根本没必要留下来,我不接受你的报恩。”
“不对,”鸦魂反驳,“你的确对我有恩。”
“若未遇到你,我大概已经被佛狱的人杀了。我知道你只是顺手为之,也没真正在意过我的性命,但你接下来的那番话,确实开导了我。”
“哈,我跟魔王子胡吹海侃居然还能开导人!”
“原来你们只是在胡吹海侃!”
“你居然全当真的信了?”
鸦魂苦笑。
“不是信,而是不信,我只是突然发现,我过去……太过于信了。”
“我信过雄王,信过烨世兵权,信过天机院主……事实证明天机院主确实是个好人,烨世兵权却只是个好征伐的野心家。我甚至信过魔王子,我真的信了他传我的蛾空邪火,能够帮我杀伤他,给吾弟十锋报仇。”
“我学艺不精,所以魔王子能轻易摧毁我的功体,我太过轻信,太过盲目,所以魔王子能轻易摧毁我的精神。”
戢武王听得咋舌:“你想得真多啊。”
鸦魂点头:“我反复想了很久。”
“所以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结论?嗯……不能说是结论……”
“我当初得知武功已毁,万念俱灰,擅闯炎流村,想拼去几名佛狱恶徒死得其所,可是阴差阳错,你救走了我,又……哈……差点把我淹死……”
“人有失手,莫计较。”
“后来你离开之后,青娘姐弟对我十分照顾,我……我过了一段非常平静的日子,我突然觉得我可以看得开了……”
“世上有这么多普普通通的人,过着日复一日的普普通通的生活,他们一辈子也未必知道武功是什么,却一样可以活得很好,活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你说过,人要有自我。谢谢你点醒了我。”
戢武王默默地一脸懵逼。我说过?为什么我自己不知道!
“我知道我本领低微,甚至算不上战力,但我一直想为你做点什么聊表心意,再遇到你实属意外,结果还不等我还你人情,你又介绍了师尊。”
“嗯,因为我想拉拢屈世途。”
“却授我以渔,让我得以拜师学艺。”鸦魂接口说道,“你对我可说恩同再造,戢武王,你敢担碎岛,敢担骂名,不敢担我一句多谢吗?”
“……”
“多谢你!”
“呃……不客气?”
“哈。”
一起笑过,气氛便轻松了许多。
“所以我留下来,就算帮不上忙,我也不会在此时背弃你,更是因为,我相信你的为人,我相信你所做的没有错。”鸦魂对戢武王说,“我会帮你,会一直站在你这边。”
戢武王默然。
“这样,你有觉得好一点吗?”
“嗯,受到一点安慰了。”
戢武王似乎真的有了那么一丝放松。
“我讲些旧事给你,你愿意听吗?”
“你说,我听。”
“四魌界其实不大,几家的娃儿彼此都是熟悉的,刨去诗意天城的刀龙跟我们年龄差太多玩不到一起,我,魔王子,剑之初,其实都是一起长大的。”
“你们一起长出的差距也太大了!”
“剑之初小时候就老实,魔王子长大了越长越歪,小时候倒真是个天真捣蛋的小可爱……”
“我不认同。”
“哈,我小时候也很调皮,我最喜欢抓了魔王子一起欺负剑之初,魔王子负责欺负,我负责欣赏……很调皮是吧?”
“剑之初真可怜。”
“哈哈是啊……”
四魌,旧事。
“你说人是不是一上了年纪,就会开始怀念过去?”
“谢谢你愿意听我絮叨,你知道,我不能跟符应她们说这些,她们本就想家,但是回不去……”
“回不去了,已经回不去了……”
其实我也……很想……
后来,鸦魂抱来了一床被子。
戢武王唠唠叨叨说了许多鸡零狗碎,说了许久许久,说到烛油将尽,说到月升月沉。
启明星将亮的时候,戢武王终于睡去。
鸦魂轻轻地拢好被子,轻轻地离开。
殿外,碰到了符应女。
符应女深深弯下了腰,鸦魂连忙回礼,彼此对视,默契地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夜,静。天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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